第93节事端再生（上）
这些乱七八糟、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弄起来虽说十分繁琐，但若是熟悉其中的门道，还是比较好做的。也就是说，一年十二个月的工作用一个月时间是完全能够突击搞定的。我在市局办公室呆过，知道怎么做，那几年我曾这样交代过省局，区县局也曾这样交代过我，但区县局的造假水平很成问题，假的不像，假的离谱，区县局给我们报上来的东西都是东拼西凑、七抄八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红头文件都是临时造的，文件之间相互打架、文号之间颠三倒四甚至重复的比比皆是。
这种情况谁都知道，但谁也不去揭穿，年年如此，但年年还是年初布置、年底验收，走一个过场。验收是一回事，评先又是一回事，今年评谁，明年评谁，领导们早就心中有数了，六七个区县局加上扩编至五个的市直分局，总共十来个直属单位，前三名按关系论，其余的都一个档次，全评成优秀。评完以后，就是发奖金，按职务高低发，按官大官小发，与工作好坏无关，与个人贡献更无关。这样做，众人皆大欢喜，拿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就是了。虽说，这假造得没意义，但没意义也得造，不造绝对不行。
我整整做了三周，才总算把所有该补的资料补齐补全，然后将其分门别类，装订成厚厚的十几本册子，还上了红塑封。从数量和页码篇幅来看，足足抵得上十本《红楼梦》，人们都说，现代人再也写不出《红楼梦》那样伟大的作品了。写不出？谁说写不出！一个楼台市SW局的文秘在三四周之内就能搞出十来本，这该作何解释？而全国不知有多少个像楼台局这样的单位，每年不知要诞生多少鸿篇巨著！社会主义的文艺事业真是空前的繁荣啊，不知比资本主义那些腐朽文艺要强上多少倍。以后谁要说，我们国家没有优秀作家，就该用唾沫淹死他！
准备这些东西时，每天都得盯在电脑上，直把眼睛盯得又麻又晕，好在总算保质保量、按时完成了任务，给了门局长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刚做完，同一座大楼中几个分局的文秘就跑来取经了。我无经可传，就把全部资料的电子版悉数拷给他们，让他们尽管去克隆。我知道，只要单位署名对了，内容雷同是不要紧的，市局的验收组是不会细看的，甚至看都不看，他们只看资料的多寡、薄厚和装帧的好坏，这里边的内幕我太熟悉了，熟悉得比对自己的祖先是谁都熟悉。
按往年惯例，市局目标责任制的考核验收，一般安排在元旦过后的一月上旬，但这一年却出现了变化，这是为什么？原因是被另一件更重要的工作挤了一下。不料，这意外延缓的目标责任制验收，却给我带来了新的麻烦，且比上次还麻烦，使我与门局长的关系出现了新的不和谐，好似新疤害在了旧疮上，并直接促成了我的离职。其实也不是促成，应算作加速，我本来就想走了，只是让目标责任制验收这起无用无聊的事情拽住了腿脚，才没能按时走成，才画了一个如此不光彩的句号。
这年年底，市局龙局长已在楼台SW局工作了整整两年，但两年来，他除对同级之间的干部进行过个别微调之外，基本上没提一个。不是他不想提，而是省局不允许。二张下台后，省局让郝局长代理一把手，本来说好了要让郝局长根据干部选用条例，放手大胆选用干部，但就在郝局长准备操作时，省局突然又下了一道文，对楼台局的人事进行了冻结。原因是，郝局长和二张关系不好，省局担心郝局长在调整干部时出以私心，搞出新的不稳定和麻烦。这样，郝局长虽代理了那么长时间正职，却始终没法提拨一个干部，只是对原有的干部格局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小动。
龙局长上任后，楼台局的人事依然冻结着。我来这年的十一月，这项历时将近四年的政策，终于中止了。这就意味着，龙局长可以放开手脚，大动大作了。而这个时候，经过两年来的实地蹲点，他也对楼台局的情况基本上做到了了如指掌。依他之见，也迫切需要进行一次大范围、全面性的干部调整了。
刚入十二月，这场楼台市SW局史无前例的干部调整大幕就被迅速拉开了。说是调整，其实是以提拨为主，正因为这样，凡是脑子里有点想法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动了起来。有亲自登门毛遂自荐的，有托各种关系引见的，有备足了钞票作为敲门砖的。当然，也不乏凭努力工作、靠实干吸引龙局长眼球的。一时间，整个SW系统变得异常动荡、敏感和焦虑。此月中旬，市局党组开始频频开会，讨论及敲定干部提拨和调整事宜。下旬，终于付诸实施。这次干部调整，动作大，牵涉面广，人数多，连新提拨的加上同职级调整的，达到了138人，新提拨的正副科级干部占到了三分之二。正式文件出来后，市局的几个副局长迅速分头行动，奔赴全市十几个基层单位，开会宣布。这件大事，忙乎了整整一周，才算结束。此时，也刚好到了新年。
新年短假一过，新干部就开始走马上任，到岗报到。受此影响，各单位迎来送往，开会的开会，宴请的宴请，又忙活了整整一周，直到一月中旬才渐趋稳定。龙局长的干部调整，为他在市局上下赢得了空前的好评和如潮的赞誉。龙局长提拨干部，既重实绩又重关系，努力工作且干得好的一律提，关系硬得推不了的一律提，既没有关系工作能力又一般的，只要没出过差错且年龄偏大的同样提，不过不给实职，只给个正副主任科员之类的非领导职务，在待遇上、情绪上给以适当照顾。期间，龙局长还做了一件让楼台市SW系统乃至全社会颇为不可思议但又交口称赞的事情，就是他在干部提拨和调整中不收钱，不收礼，提拨的不收，不提拨的更不收，强行把钱塞给的也被很快退回。
龙局长的义举，为向来买官卖官成风的楼台市SW局树起了一道新风，龙局长也因此而受到了全市SW干部心悦诚服的拥戴，并在社会上留下了传颂甚广的美名。我曾经的一些同事，多少年都轮不上，这回全轮上了，或提为正科，或提为副科。最难得的是，三月份被我推荐去市局写材料的楼城区文秘赵盛，居然也赶了个正着，被任命为市局办公室副主任。人们都说他的机会最好，占的便宜最大。是啊，赵盛从二十来岁一上班，就写材料，一直写到45岁，苦熬了二十多年，眼看熬成了爷爷辈都一事无成，想不到遇上了龙局长，不出几月就终成正果。可见，有编制总有闪光的时候，或曰留得编制在，不怕没柴烧。
有人替我惋惜，说我没去市局是一大损失，如果去了，没准也有戏。这话，我只能一笑了之。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去了，也绝对没“戏”，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一个没编制的打工仔，在解决不了编制问题，变不成正式工之前，无论多么努力，多么有成绩，也是没资格谈提拨的，永远都是一个看客，都只配跑龙套。要是龙局长在我初入SW局之时或大张退休之后就来楼台局，那我好好写上几年，或许还有点希望。
龙局长这种一反常规的清廉之行，虽得到了职工们无一例外的认可，但也激起了一部分人们对他意图和身世的各种猜测。众口一词的说法是，龙局长出身于富商家庭，是典型的富二代，父亲开着三个焦炭厂，钱多得花都花不了，根本不喜欢人们送的那点小钱。人家来此，是捞政治资本来了，在这里锻炼上个三年五载，镀上一层金，就要去另谋高就了。也有的说，龙局长不是不喜欢钱，也不是不想捞钱，而是想捞大钱，因为这一年他搞了许多耗资巨大的基建项目，项目之一是在市局办公楼后面的空地上建起了功能齐全、设施完善的职工体育馆；之二是重新装修了市局办公楼，更换了办公家具；之三是在基层SW所整合中，大兴土木，在全市遍地开花建起了几十个高标准所。各项目加起来，总共花了将近一个亿。
一个亿的工程项目，何愁捞不上几百万？恐怕上千万也不在话下，且还不露声色，不着痕迹，轻松搞定。若以干部调整、提拨为诱，趁机敲诈，收受职工们贿赂，每收一笔，必坏一次名声，动了一百多人，收上一百多次，恐怕就能坏到底，变成了以前的大张、二张。人们说，龙局长这样做，既闹了大钱，又赢得了好名声，还受到了职工们的拥护，赚了人心，职工们不仅不对他说三道四，还得感谢他，努力为他工作，可谓一举多得。由此看来，龙局长非常智慧，堪称古希腊的智者派。当然，这些话只是传说，是无事可干的闲人于饭后编造的谈资，其真实度值得推敲。
而我的这点麻烦事，也就是让这场声势浩大的干部调整给闹出的。
十二月初的一天，我接到了省稽查局寄来的一个文件，文件的大意是，让各地市稽查局迅速组织人员对本地区高收入行业和个人进行重点稽查，并于十二月底前全面完成，一月中旬将检查结果上报省局。文件一到手，我就立即把它交给了张主任。张主任接过来，看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随手丢在了桌上。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他应该赶快将文件交给门局长，让门局长早作安排。我想提醒他，但终究没有张开口。我想作为一个主任，工作这么长时间，不会不懂得这一点。况且，我已告诉他，也算尽到了职责，至于去通知门局长那应该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至于让我催着去做这做那。我一个打工的，哪能这么催主任？心想等上几天，再提醒一下他，看他跟门局长说了没有。
过了几天，我从桌上成堆的文件中，再次翻出了这份，再次跟张主任说了一下。不料，张主任还是上次那样子，只字不提，扫了一眼，随手又将文件丢在了桌上。我很纳闷，不明就里，不解其意，但又不便多问，随后就没再当回事。其实，我应该马上把这份文件直接交给门局长，这样就不会误事了。我，想是想到了，但并没有这样去做，我觉得自己已通知了张主任，就算尽到了全责。随后，声势浩大的干部调整活动开始了，整个机关乱哄哄的，谁都无心工作，只惦记着自己的出路和去向。那几天，整个机关大楼，人们连见面时的问候语都变成了“你提了吗？你去哪了？”调整中，张主任离开办公室，到稽查局的稽查一科当了科长，只是由于新主任初来乍到，业务不熟，还不能走，得与新来的主任以及留守下来的我一起准备目标责任制验收，进行必要的新老交替、平稳过渡。
受大环境、小环境这些眼花潦乱事情的影响，我早忘了那个文件。一月中旬，目标责任制刚刚验收完毕，我就准备离职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跟门局长打招呼，他倒先来找我了。门局长一进办公室，就十分生气地问，省局文件已下了一个月，为什么一直压着不让他看，现在省局让上报检查结果，怎报呀？门局长这一问，我才猛然想了起来，只好跟他实话实说。我说接到文件后，跟张主任说了两次，他也没说什么，我以为他已经告诉了您。听了我的解释，门局长先是怔了一下，接下来是若有所思，同时，脸上的表情开始复杂起来，神色也逐渐难看起来。又过了数秒，忽然脱口骂道，球事也拦（干）不成。骂完以后，愤然而去。
望着门局长的背影，我又羞又愧，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子，赶快钻进去。我明白，他这话既是骂我的，又是骂张主任的，骂我是因为张主任不给他看文件，而我居然如此死相地不给他看，骂张主任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能不声不响，以致误了事。事后，我判断，张主任当时之所以对那个文件不作反应，很可能是因为正一心想着在即将到来的干部调整中自己的去向，以致无心顾及别的事情，而我却并不知道这一点，没有果断地把文件交给门局长，真是球事也干不成，怪不得让人家骂。
没想到，本来可以圆满划上句号的工作却因这样一件更不光彩的事情闹得临走时也不得轻松，还背上了一个新包袱，我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迟才走，早知如此，新年一过就走，哪有这事呀。这错出的，太低级，也太不应该。在市局工作了六七年，亲历的大事小事可谓无数，但从来都没出过如此责任性差错——半次都没有，但却在即将离开稽查局的时候出了。唉，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遗憾了几天，难过了几天，心想快点走吧，再不走，说不定还会生出别的麻烦来。张主任已到新岗位走马上任，办公室就剩下一个我和新来的郭主任，而郭主任初来乍到，好多事情都不懂，还得我带他，带好了是他的功劳，带不好全是我的不是，这又何苦？这几天，也正是寒假补课的繁忙期，为给孩子们多上几节课，多挣几个钱，我不得不每天迟来早走，跟郭主任接二连三地打招呼，很不方便。
挨骂之后没几天，我就走了。走之前，先跟郝局长打了个招呼。郝局长很感意外，问我为什么要走？我没说别的，只说自己精力有限，不想活得太累，挣钱重要，但身体和自由更重要。郝局长很惋惜，说要不他再跟门局长说说，别天天来上班了，还像原来那样，有事来没事别来。不等我回应，郝局长又说，原来说的好好的，有事来没事不来，你怎么天天都来上班？我说，门局长抓考勤，上下班都签到，我怎能不来。郝局长说，你这个人呀，就是太老实，他抓考勤是抓正式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再给你跟他说说，还按原来的老规矩上下班。我说，郝局长，您不要说了，我不想来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郝局长也许并不知道我因查岗和文件的事挨了门局长的骂，更不知道因那1000元让门局长对做人的品质怀疑了整整半年，或许他虽已知道但并不以为然。甚至，在他认为，这几件事情的发生都与我无关，是别人的问题，而门局长因责难不了别人才找我出气。但我真的不想呆了，一天也不想呆，不愁吃不愁喝，受此闲气，何苦呢！我这一走，不知门局长有何感想，我原想把将近一年的工作完美地划上一个句号，再体面地离开，谁知却事与愿违地出了这样一件臭事。
不过，我这一走，至少有一个人会偷着拍手，那就是刘主任。他肯定高兴！其实，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好事，因为至少可以在他面前少了一点愧疚，即虽没去帮他，但也没帮门局长多长时间。没准刘主任还会因此而理解我，认为我真的干不了市局的活——连稽查局的活都干不下，怎能干得了市局的！他甚至还会庆幸，幸亏当初没有留住我，若是留住，我这一走岂不是拆了他的台。所以，以此来推，他应该庆幸我这个不稳定分子没去他那儿。如果我的想象再大胆一点，就不难得出：没准刘主任还为自己一年来既整工作又整人的好戏在得意之中邀请亲朋好友点赞呢。
郝局长的办公室在四楼，跟他简单辞行后，我随即下了二楼，准备跟门局长说声再见。但门局长的办公室，门虽大敞着，里边却空无一人，我只好先回到隔壁的稽查局办公室，坐在桌边。新上任的郭主任告诉我，说刚才门局长讲了，让宁枫把报表也接上吧。我一听就来了气，让我接报表，下一步还不知道让我接什么呢，接的活越多，出的错也越多，挨的骂也越多。于是，我张嘴就顶了他一下说，你告诉门局长，就说连打扫卫生也让我接了好了。郭主任见我脸色不对，一时无话可说，头一低就走了出去。我靠在沙发上，有点后悔，心想马上要走了，何必让郭主任难堪呢。我一边想心事，一边侧耳倾听着楼道里传来的各种声音，从中辨别其中是否有门局长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稽查局新换的沙发非常好，豪华、舒适、气派，但散发出的浓浓气味却非常让人难受。市局历时一年的办公楼装饰工程刚刚结束，这栋乳白色的地标性建筑从一层到九层，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墙壁用立邦牌乳胶漆涂得洁白而瓷实，窗户全换上了空心塑钢的，入户门全换上了美心牌的，茶几、书柜、办公桌椅则全是实木的。就连原本不错的磁砖也与时俱进，换成了木质地板，脚踩在上面发出一声声轻快的咯噔咯噔声。这一切，无不应了那句“钱花在哪里哪里好”的俚语。
触景生情，我甚至想起市局大当家龙局长不久前那振聋发聩、余音绕梁的讲话。在体育馆落成和装饰工程结束时举办的庆典大会上，龙局长挥舞着有力的大手，从主席台上站起来说，为职工们更新办公设施、改善办公条件只是一个开始，在新的一年里要将此项工作继续下去，给职工们更换电脑，给新提拨的科长们每人配一辆新车。此段时间以来，龙局长深得人心，整个机关，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说他好。权力是个好东西，可以为己谋利，亦可为群众造福，我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龙局长主政SW局的大好时期，却不幸地遭遇了大张和二张争相比贪的时代，无端把大好青春耗光耗尽，耗成了肤色与身心皆瘦的昨日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