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考完了科考,反正也是等放榜,一起到城里各处走走也好。话虽如此,其实每人心中始终有如大石悬空。
这一日,四人一起闲逛,直出西门,游至郊外,再往前走,便是山岭。岭上郁郁葱葱的全是荔枝树,于时为八月中旬,这山岭格外的冷清。四人饶有兴趣地翻过一座岭头,便隐隐听到了一阵朗朗读书声,那声音念道:“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那声音念到这里,嗓音沉沉低回。之后便听不见声音了。好似念者有意停顿。让听者细想一般。
四人听完这一段,觉得奇怪。是谁跑来这山岭上读书?
孟家平道:“走吧,别惹这人,说不定是考疯了的。”
“是啊,未到放榜日,谁知谁能登榜?却早早在这里读起这般自叹不如的忧伤的句子来。听了多不吉利。”何顺应和着。
程敬晨却像没有听见他两人的话一般,独自沉吟刚听到的文段:“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妙哉!却不知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林贤达跟着道:“满口悲失之态,唉,如此贤才,难道也是落榜之人么?怪哉。”孟家平和何顺有点不耐烦了,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这时念书声音又开始了,程敬晨和林贤达二人示意他们别吵,再听下去。
那声音又朗声道:“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听到此,孟家平、何支顺二人皱着眉,心上不快道:“还念,这不是在咒我们这些科考秀才么?”可那声音继续着:“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念到这里,不仅仅是程敬晨、林贤达二人,就连孟家平、何顺也奇怪了:“怎的变成了这种情感了?好像与前面的不同,前面的是悲伤至极,现在变得如此开豁了。”四人边听边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可以看见一处守山林的人所搭的草棚子,草棚子前面站着一位白衣书生,他背着手,在朗声的念着书。正好背对着四人。那书生好像只陶醉于自己的念诵之中,全然不知四人的到来。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辄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念到此处,那书生停了下来,又似有意让听者细细品尝一般。
四人呆呆站立良久,仍是沉醉在那书生的朗诵声中。
“哈哈哈哈哈,恭迎四位到来。”那书生突然说道。
四人皆是一愣,因为那书生一直都是背对着四人,没有转过身,而四人都是走得很轻,加之刚才的朗诵声,一般来说,那书生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四人到来。耳听八方,又怎是这几个书呆子知道的。
四人都惊奇道:“难道你后脑瓜也长了眼睛?”愣完后,都拱拱手道:“幸会幸会。”
那书生转过身来,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发,非一般读书人可比。约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书生笑着将四人迎入棚子中,坐下。
书生提了一壶水,给各人的杯中斟上。笑道:“多谢几位肯来相陪,寒舍无酒茶,只好以水代之。望各位莫见怪。”四人客气了一番。
林贤达问道:“兄台怎生称呼?亦是来此科考的么?”
“哦,既是萍水相逢,又何必道明姓字?”书生笑道。
四人见他不肯说,也不便多问。
程敬晨道:“在下刚听兄台所念之文甚妙,不知兄台心上缘何如此失意?离放榜之日还有几天啊。”
“咳,在下又怎会有如此高才,那文章是唐代王子安所写的《滕王阁序》,在下只不过是念来打发空聊时日罢了。”
“王子安?那是何许人也?也是这场科考的么?”程敬晨问道。因为当时科考之人所念的都是圣贤经义,极少涉猎经义之外的文章,所以林贤达、何顺、孟家平三人听了王子安觉得很陌生,也不太感兴趣。
那书生答道:“王子安,就是初唐四杰的王勃。可惜他才华横溢,却是英年早逝。人生无常啊,但他能有此开朗豁达之心境,也算是无愧于生了。总比一些人沽名钓誉地活的命长的好了。”
“哦。”四人似懂非懂、懂了也装不懂。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程敬晨问道。
“哦?说来听听。”书生道。
“还有几日才是放榜之日,兄台缘何念诵这般文辞?前些句段听来甚是悲伤,而后半段虽稍转为豁达,但亦是发些仕途无望之感叹。难道兄台已经知道科考结果?”
“哈哈哈哈,当然知道。”书生笑答道。
“哦?!”这么一说,四个人都惊讶起来,哪有在未放榜时便知道科考结果的。
那书生笑道:“又是一年放榜时,几家欢喜几家忧?有喜有忧,这就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结果,人所共知,有何奇怪?”
“哦。”四人又是恍然大悟一阵,觉得书生讲的也不无道理,何支顺心中暗道:“你这不是在讲废话吗?”
那书生又道:“不瞒四位说,在下十五岁便是秀才,十六岁参加乡试不第,二十岁又考,仍不第,而本来穷困的家境,因为多年供我读书,姐姐被迫买到大户人家里当丫鬟,娘亲后来累倒了,直至逝世。那时候,我已经是万念俱灰了,便想一死了之。”
“啊!后来怎样?”四人齐问。
“你们说后来会怎样?我不是坐在四位面前吗?”
“啊!”四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四人望着这书生的白衣,心中发毛。孟家平问道:“你,你…你该不会是…是,是鬼吧?”四人心中皆是这般问道。也难怪他一个人跑到这山林中念那英年早逝的什么王勃的文章了。原来他也是短命鬼?
那书生浅浅一笑:“诸位何必怕成这样?现在外面日光正好,哪会有鬼冒出来吓人?诸位听别人说话时,切莫断章取义,且听在下把话讲完。”
四人听他这么一说,望了望棚外,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于是心稍稍平静下来,听那书生说下去。
“后来,是我的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那是什么人?”何顺急问。
“我师父是谁,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四人又惊奇道。何顺心中骂道:“又开始说鬼话。”
“他救了我后,劝我别轻生,还告诫我说:有机会去把妹妹赎出来,让她嫁个好人家,这才是尽了兄长的职责。我想也是,于是决定活下来。后来他带我走南闯北,还叫我弃文从武。两年后,我的武学已经略有小成,他就离开了我,至今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告诉过我他是谁。”
何顺问道:“他是不是和你说:既然是萍水相逢,又何必知道彼此的姓字?”
书生笑了笑,知道何顺意思是怪自己刚才没有和四人互通姓字。也不答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身世故事:“离开师父后,我就回去找妹妹,谁知道,谁知道……唉!和你们说这些干什么呢?”他眼中似有泪水在打转。他顿了顿便朗声哈哈哈大笑。四人真是被他弄的摸不着头脑了。
一会儿,林贤达岔开话题问道:“那兄台今年是否考乡试?”
“乡试?不了,自从我跟了我师父后,我就再也不去想科举的事了,只是多年学文的顽习不改,至今仍爱笔墨而已。”
四人听到这里,不知说些什么好。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这书生早已不是和自己是同一道的人了,如果劝他回仕途,那只是多余的,所以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唉。”书生站了起来,望着外面一层层茫茫山林,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气声。
程敬晨忙问道:“兄台为何而叹?”
“为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那书生说道。
“程敬晨不服道:“天下读书人有何可叹?一朝荣登仕途,便可以四方扬名,为四方官,为民请命,不亦乐乎?”
那书生说道:“哈!荣登仕途?谈何容易,若是如此便不会有白首童生了,也不会有许多落魄书生了。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人能有梁灏那般的执着?八十二岁才中状元。又有多少人能有五子登科的福气?”他望望四位,又道:“每次有幸登入仕途的人不少,好官却不是代代都有。”他掷地有声的说道,将程敬晨四人驳得哑口无言。
书生又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还想说“多少读书人未当官时便信誓旦旦的说要为民请命,可是一旦戴上乌纱,便开始蒙昧良心做事。”可是,想到这么说,太伤四位未经世事的秀才的心,只好免去不说出来,转而说道:“算了,此时多说,你们也不会明白,或许再过些时日,你们便有体会。其实,今日这一席话,我本不该说的。你们还是走吧。”
四人更感到奇怪了,刚才也是你欢迎我们来的,现在却是这般地无礼赶客。四人听了书生的话,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但心上都自我安慰道:“我不会想你这般的,我定会高中。”而此时听书生让自己走了,他们只好彬彬有礼地道声告辞,便沿着原路回去了,路上四人都没有说半句话了。
的确,四人一直以来最害怕的话,今日全让那书生挑明说了,而最担心的事情,过几天后就会揭晓了。四秀才回到客栈后,仍一直不语,不论阿富阿贵怎么问,四人都是愣愣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