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我们选择了水路。东至涄州,西到蜀中的江洋子航船,乘风破浪,日行二百里,对于半年前还未踏出渌城一步的我来说,能乘坐已是三生有幸。许钟阳说,这还不是最好的商船,只是富商江氏的私人船只作公用的,连通东西两方。最好的船在南北去向的通天河上,官家制造,船只大小是江洋子航船的两倍。
在与芙蓉浦相去最近的街角买了屉绿荷包子,我们就被赶着上船了。
官晴和我怀里各抱着一小袋包子。我小心翼翼地保护我的吃食,将它们捂在怀里。仰头一看,一艘庞然大物停靠在江岸,比那日看到的货船大上许多,也更漂亮。
乘船的人很多,拖家带口的也有,但大多是些生意人。那些小商人,拖三带四满头大汗地在人群中拥挤,放下包袱后又满面谦恭地与上家交谈,没有半分大商贾的从容威仪。
我抬头看了许伯伯一眼,今时的他已是受人尊敬的大商,那么他年轻时候是否也曾为了妻子与儿女这般低头哈腰?我的爹爹呢?我不敢想象他摧眉折腰的样子,那还是我受人尊敬的秦博士吗?
我们订的船舱在甲板下一层。官晴和我住四人间,另外两个陌生女人和我们住在一起。船舱里很闷,我们放好一切物品之后,就到甲板上去了。
我们趴在栏杆上,看着江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人也跟着一起上下颠簸,很有趣。
甲板上的人来来往往,还有才上船匆匆忙忙找自己的船舱的。码头的人也多,送别的,搬货的,路过的,数以百计,小小的在岸上移动。有人向我们这个方向招手,我也就装模作样地回应,官晴笑话我自作多情,我朝她做鬼脸。
“小合——官晴——”
岸上有人在喊我们,我急忙在送行的人中寻找。
“小合——官晴——这边……”
柳拂金把他妹妹的花手绢抢过来向我们挥舞,一个大男人急切地挥舞着花手绢的样子可滑稽了。
我拍拍官晴:“你看!拂金和拂柔来送我们了!”
我们都向岸上招手。
岸上也有数十只手掌向这边挥舞,向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挥舞着。
有人大喊“……舀开窜咯……”
柳拂金攥着手绢大喊:“一路顺风——”
不多久,就能感觉船身在缓缓转向,缓缓移动。
拂柔也在喊:“再会——”拂柔的声音我听不清,隐约看她的口型是这句话,后来她又说了什么,我已经看不清了。
我们拼命地挥手,挥手……
船行至江面中央,全速前行,江风极为劲道。我和官晴的长发被搅在一起,相互纠缠。
到了正午,我们回到船舱吃了些清晨购买的糕点,小憩片刻,又跑出来闲逛。找到了我们的人居住的地点,十分安心,又跑到下一层去溜达。
这一路可没那么顺畅。有人吃了饭食,不幸晕船的,呕吐在走廊里,在炎热沉闷的甲班之下格外刺鼻。有老妇在清理,看了很不舒服。
“小合,我们还是去甲板上透气吧,我不想再看见这些脏东西。”
下午的风更大了。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我几欲跌倒,抱着船舷,把脑袋靠在上面,任凭长发飞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草原上的儿马子,鬃发飞扬,哈!官晴也是!我们都变成了两匹小马,在江上狂奔的野马。
江上的天很洒脱,云霭高阔,了无边际,平野长尽,远山丛丛。可以看见山上座落的几户人家,炊烟已散,屋瓦哗然远逝。穹苍之下的山水江河,在身后奔涌不息。
最美是江上日落。那些层叠的火烧云,金艳欲滴。霞光普照下,灿烂金阳隐没在群山之后。整个饱满的夕照恍若巨大的金冠,稳稳扣在一路的江山之上。江面从此变作金片浮动的铠甲,涛声依旧。
明月初升,浮光千里,暗夜袭来。船上生起火把。江火点点飘摇,我们在沉沉夜色中继续前行。
来时耗去两月余。归期却近在咫尺。
加上在各个码头停靠的时间,回到涄州只需一月。下船后,我们又乘坐马车日月兼程,终于在七月十五这天赶到了渌城。
马车才驶进城门,我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与思念,催促着车夫再快些。熟悉的街道,楼阁,慢慢展现在眼前。依然是熟悉的面孔三两作伴,沿着秦淮迎面而过。还会碰见下学的县学学生走在回家路上。捣衣的妇人弯在河边一锤一打。路过那座石桥,我本还想问候卖糖葫芦的爷爷,谁知他今日竟不在。旁边依然有许多小贩在吆喝,“盂兰饼馅儿——”。
官晴调侃:“近半年未见到父母,当心回家哭鼻子!”
我挺直身板,感到自己与年初的自己已大有不同。如今的我已见过大昭的山川河流,差一点进了南樊,走过了蜀道,乘坐了大型商船,结识了外地的友人,还经历了一场大火。我感到自己更加丰满而多识,身体也因奔波数月而更加硬气康健。
想到来时路上在黑夜里的啜泣,不禁莞尔。我也是离过家的人,不会再因小小别离而涕泗不止了。
“难道你不想念你的母亲吗?”我问官晴,“她一定想极了你。”
官晴笑而不语,双眼望向外头,快到许府了。
许家人照顾我,先送我回家。
我跳下马车,背上自己的包袱,与他们作别后,急急忙忙拍打着大门。
“开门咯!我秦思合回来啦!”
“小合,你轻点儿,瞧你急的。”许钟阳的声音含着笑。
我不管,如今我秦思合杀回来了,全家人还不快快出门相迎?
“来了来了——”声音由远及近,是娘的声音。
家门向我敞开,娘矮小的身影从门后冒出来。她抬起头,笑着说:“回来了啊。”
我被娘瘦削的脸庞给吓到了。她双眼深陷,面色如雪,衣着也不如平日整洁,发丝乱飘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我回来了。”我愣愣道,“娘,您怎么瘦的这样厉害?生病了吗?怎么是您开门?三姐呢?”
家里跑的最勤的,除了我,不该是三姐吗?
“小若在屋里午睡。快进来吧。”
我回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回家吧。”官晴笑。
我看见许钟阳略带探索的目光和渐渐黯淡的微笑。
“明日来找你们。”我再次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