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在想什么?笑得这样开心。”大哥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看见坐在庭院中傻笑的我。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张望四周。现在我坐在小院中的木槿花架边,正是夏初的午间,花架上开了一片淡紫的小花,在略带金色的阳光下模糊出一片梦幻的色彩。家人都在午睡。
我小声说:“没什么。想到城西唐爷爷的糖葫芦了。”
大哥无奈看我一眼:“跟你说了多少次,城西卖糖葫芦最好吃的大爷姓姜,不是卖糖葫芦就姓唐的。”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怪不得,原来叫糖浆。”
一听这话,大哥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身后的小窗中传来一声嬉笑。我与两位姐姐住的一排小房子对着院子,两位姐姐住楼下,我住小阁楼上,所以只有我的那间还有一扇临街的窗。我转过身去,看见我那“娇美如花,活泼开朗”的三姐秦思若趴在窗棂上,咂嘴道:“合,想吃姜爷爷的糖葫芦了是不?姐姐待会儿请客,带你去啊。乖。”
这丫头,大概是她想吃了吧。于是我带着无邪的笑,眨眨眼道:“好啊,三姐最好了。”
大哥在一边笑:“你们都不好好午休,娘知道又要念叨了。”
“没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小合不说,没人会知道。”三姐思若随意挥了挥手,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作惊恐状,“大哥你不会说吧?”
三姐美丽的杏眼包含哀求与期待,直直盯着大哥,大哥笑而不语。三姐的眼神越发哀婉,眼睛似乎都要睁出水来了。大哥有些不忍,只好又说:“我当然不会说,但要是你们二姐知道了,就不一定了。”
“她不会知道的。”三姐着急中抓了抓窗框。
不料,二姐那间屋子的窗就在这时打开了。精巧的木窗后,有一娉婷佳人,含笑望来:“你们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三人齐齐看来。正是我们的二姐,秦思涟。她大概午睡刚起,一身淡紫色薄裙,如盛开的木槿花儿那样温柔动人,连嗓音都软软的让人舒服。她说:“你们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三姐差点摔进院子里。她本就伸了大半个身子出来看二姐,闻言色变,似乎比我刚才还要慌张。
二姐扑哧一笑:“好了,不逗你们玩儿了。刚才我也没听见什么。只是想不到我秦思涟在你们眼里,就是个这么爱告密的人。”说罢微蹙双眉,泫然欲泣。
真是变脸比谁都快。也许三姐也在心中暗暗抱怨了这么一句,便利落踩上窗框跳进院子,跑过去,面上一副无辜之色,拉着二姐的手不停地安慰:“二姐,我们什么也没说啊。你在我们心中是最美丽温柔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了,怎么会有人形容你爱告密呢?哪个崽崽说的,把他给我揪出来,我打他!好了,不要伤心了,二姐——”最后两个字,三姐的声音像水波一般浪来浪去,听得我鸡皮疙瘩一阵阵的。
“当真?”二姐很受用的停止揩拭一滴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当然是真的。”三姐用力点点头,很诚恳,又凑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
二姐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常与娘一起做些针线活以补贴家用,是娘最得力的助手,担心她无意中说漏嘴也不无道理。不过二姐倒是好骗,三姐一夸她,她便含羞瞪了一眼三姐,羞答答关上了窗,不再搭理我门了。三姐眼睛贼亮,明显带着得逞后的激动。
“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我招手示意她过来,压低了声音。
三姐抿嘴笑:“我说呀——她这个样子,情郎看见会心软的。”
大哥走过来:“你们嘀嘀咕咕什么?”
三姐猛地抬头,对大哥笑得春风拂面碧波荡漾:“大哥,要不要吃糖葫芦?”
大哥刚摇摇头准备说不,我便被三姐拉着跑出了家门。
出门没几步,我们便放慢速度开始走了。一路上小楼林立于街道两旁,中间是河水,两边是道路,没有多少人。
路上我心不在焉的,还在回味三姐刚刚说的话。看二姐的反应,羞羞怯怯,眉目含春,估计被说中了心事。
三姐突然停下来,我差点撞上去。揉着额头向前看,是他?
“秦思若,又带着妹妹出来乱跑?”一身湛蓝长衫的盛琰打着扇子挡在我们身前,手上一摇一晃,目光扫一扫三姐,落在我身上。
他看我的目光,似不屑似挑衅,似喜悦似压抑,看得我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小声嘟囔:“三姐,你怎么见到他就停了啊?”
三姐神秘兮兮地笑:“你的盛公子病才好,叫我撞倒了怎么交代?”说罢加深了笑意。
“什么我的他的?姐,不要乱讲话。”我扫他一眼,仰起头问,“盛大公子今日怎么有闲心出来偶遇我们?”
盛琰呵呵一笑,并不理我,轻轻咳了两声,对三姐说:“思若啊,可要管好你的小妹妹,跟只小刺猬似的。”
“你骂谁那!”我冲到姐姐前面,气道,“不要以为你生病了就没人敢动你。我照样欺负你!”
他笑,这一笑阳光灿烂树影摇曳,我又一哆嗦。他用扇子敲我的脑袋:“哪能啊?天底下只有思合敢这样对我。”三姐立即站上来护住我:“少来这一套!盛公子,我们姐妹出门怎么招你惹你了?倒是你管好你的桃花眼,别对着我妹妹乱眨。”
听三姐这样说,盛琰立即瞪她一眼,做出“今日本少爷不和你计较”的表情。我拉拉三姐的袖子,示意她离开。三姐漂亮娇美的脸蛋上浮现出明了的笑容,说:“我跟小合要去爹爹那里,先走一步了。”
盛琰“嗯”了一声,我赶紧拉她跑开,听他在后面自言自语:“县学不是在城东吗……”
跑到唐爷爷处已是气喘吁吁。唐爷爷是个年过六旬的和蔼老人,胡子和眉毛全白了。顶着一脸皱纹和头上的几绺白毛,他总是笑呵呵的问:“若儿、合儿啊,你爹娘最近好吗?淮儿可好?涟儿可好?”
三姐一看架子上金红圆滚的的糖葫芦,早乐得合不拢嘴了,连忙答道:“好好好,都好呢。”
唐爷爷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的又说:“今日我请你们吃吧,送你们两串。”
我飞快与三姐对望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央求他说:“唐爷爷,上次二姐尝了一个山楂果,觉得不错,这次让我们帮她带呢,不如你再送我们一串?”
“都十六了还吃糖葫芦?”唐爷爷有些不信。
三姐也附和道:“是真的。渌城里谁不知道您的糖葫芦最大最好吃?爷爷,就再给一串?”
唐爷爷很受用地点头应允:“罢了,再一串吧。”
“谢谢爷爷!”我们异口同声答。
回到家,三姐的两串已经消灭光了,我也吃了个半饱,估计今晚的饭食吃不完了。推门进去,看见娘坐在窗边织布,二姐在一旁理线。
夏天来了,娘亲忙着为我们赶制夏衣。我一回家就问娘:“我的衣裳做好了没有?”
娘总要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最不喜欢等待了,巴不得下一秒就能穿上美丽的新衣裳,变成世上最美的姑娘。采莲会快到了,我希望我可以穿着新裙子去见钟阳哥哥。
“你这个急性子,将来我教你织布断匹,你怎么能学好?你多学学你二姐。”
二姐坐在娘身边帮忙,对我微微一笑,安慰我说:“小合你别急,快做好了,在采莲会之前,你肯定能穿上漂亮的新裙子!”
娘看了我一眼,一面裁衣一面道:“采莲会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的节日,穿什么都一样。倒是涟儿,你呀一定得好好打扮打扮。”
“娘——”二姐嗔怪,脸颊微红。
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好像采莲会那日轮到我倒桶了!爹娘是不管这些事的,一直都是我们兄妹四人轮流去倒。轮到的那个人每日很早就要起来,收桶的黄大爷挨家挨户地收,然后运到城外处理掉。
可是,那是一件我最讨厌的家务活儿,不仅要起很早,而且要忍受脏和臭。夏日倒还好,一到冬天,窝在被窝里万般不愿起来,起床后把两只桶提到大门口,等着黄大爷来收。雾气弥漫的冬晨,灰蒙蒙中只听得见鸡鸣,还有谁家养的看门狗懒懒的吠叫。
一想到这样烦心的事,我垂头丧气地回房了。
我的房间在楼上,有一扇临街的小窗。打开窗子,可以看见远处低矮的浅黛色山峦架在对面的小楼之上,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避让着追逐打闹的孩子,细波荡漾的河流从一座拱起的白石桥下温顺地穿过,有时有小舟划出,竹篙激起清澈的水波。合上窗,日光也能渗进来,照在窗前的木桌上,砚台上,纸笺上,妆奁盒上,丝绒笛套上,慢慢摸索着照亮了我的衣柜和半边床。
有人敲门进来了。是大哥。
他的手背在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木偶来,摆在我的桌上。小木偶坐在金色的日光里,咧着红色的大嘴对我微笑着。
“喜欢吗?”
我扑进哥哥怀里:“大哥对我最好了。”
“大哥不疼你还疼谁?你是我最小的妹妹。”哥哥轻轻拍着我的后脑勺。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感到他说话时微微的震动,令我晕头转向,脖子软软的抬不起来。
“三妹说,你上楼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是因为新衣的事吗?”
我摇摇头。“很多烦心的事。唉。”
大哥笑起来:“我们小合有什么烦心的事呢?告诉大哥,我帮你除掉它。”
我抬起头,嘟嘴道:“你说我们家为什么不像盛琰和钟阳哥哥他们家里那样有仆人?”我每次看见盛琰家的佣人接他回家,看见许府的佣人叫钟阳哥哥和官晴回去,都特别羡慕,他们总会恭敬地称呼他们为“少爷”、“小姐”,会打理好一切。他们从不会清早起床倒桶,不会自己洗自己的脏衣服,不会帮忙买菜做饭,不会生火照顾灶台,不会缝补衣服。可是我们兄妹四人什么都要做。他们的娘不会裁衣,不用烧饭,家里一切都有佣人准备好。可是我一件夏衣都要被娘拖好久好久。
“我们家的家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渌城的大多数家庭都是如此。”大哥看着我说,“你不能凭空和县令家作比较,许家有钱,我们家不一样。”
“说到底,不就是我们没钱吗?爹爹教了半辈子的书,什么好处都没给我们。”我抱怨。
“你不能这样想。”大哥轻叹一口气,道,“小合,爹给不了我们的东西,大哥给你可好?大哥会发奋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给咱们家买房子买下人,给你买漂亮衣服好不好?”
我使劲点头:“好!”我相信大哥一定会说到做到的,他从来不会骗我。
可是,我采莲会那日还是要去倒桶啊。于是,我扯着大哥的袖子央求道:“哥哥,我们换一换好不好呀?反正我过后就是你,你采莲会那天帮我去倒桶好不好?然后第二天我帮你,好不好?”
“好啊。”不愧是我的好哥哥,答应的这么干脆。
“哥哥最好了。”我谄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