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宣室对策
贾谊本以为皇帝必定会念及自己的建言献策之功,召他回京,可是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呆在长沙的贾谊,渐渐心灰意冷了。长沙国地处南方,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他有满肚子的学问,心中有远大的抱负,本想辅佐皇帝干一番大事业。如今受谗被贬,受到这样的挫折,使他深感孤独和失望。他想到了爱国诗人屈原,也是遭到佞臣权贵的谗毁而被贬出楚国都城,最后投汨罗江而死。他想自己的遭遇与屈原相似,就更加怀念屈原。当他南行途经湘江时,望着滔滔的江水,思绪联翩,就写了一首《吊屈原赋》: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当皇帝看到贾谊的作品时,一方面欣赏贾谊的才华,自叹不如;另一方面也读懂了贾谊的心声。其实,他何尝不感念贾谊为朝廷作出的贡献,只是贾谊的锋芒毕露招致太多的权贵嫉恨,皇帝生怕他回到朝中重蹈覆辙,那样会让身居九五之尊的皇帝左右为难。
然而,在刘恒前元七年,大汉王朝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皇帝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弟弟,淮南王刘长竟然叛乱了,虽然最终叛乱被镇压,刘长也被俘,皇帝把他流放到蜀郡,刘长在途中畏罪自杀,这一场政治风波算是烟消云散。可是皇帝的心中,有一个疑虑始终无法化解,他想或许贾谊会为他开释,所以便将贾谊从长沙国召回了长安。
一路风尘仆仆的贾谊,抵达帝都时,皇帝在未央宫祭神的宣室,当时祭祀刚完,祭神的肉还摆在供桌上。听到贾谊朝见,皇帝立刻宣他到宣室觐见。
叙礼之后,皇帝问道,“淮南王与寡人骨肉至亲,却公然举旗叛乱。而长沙王吴著祖辈数代以来,皆恪守朝纲。为何亲者心怀叵测,远者忠心耿耿,愿先生为寡人解惑。”
贾谊闻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道,“臣自长沙启程之前,已知陛下必有此问,故拟好此《治安策》,请陛下一览。”皇帝摆摆手,“爱卿先择其精要,为寡人道来。”
贾谊道,“诸侯王的叛乱,并不取决于是疏是亲,而是取决于‘形势’,取决于他们力量的强弱。回顾汉初七个异姓诸侯王反叛的历史事实,大都是强者先反。异姓王中也有不反的,这就是长沙王吴芮。长沙国只有二万五千户,实力最小,同皇帝的关系比较疏远,反而最忠于朝廷。这并不是因为吴芮的性情与别人不同,也是形势所造成的。”这样从“形势”来分析,贾谊娓娓道来,起初,汉高祖刘邦分封异姓王,结果是“十年之间,反者九起”,一年也不得安宁。异姓王的叛乱虽然被平定了,但又不能从中吸取教训,又分封了一批同姓王。在代王初即位时,天下还算安定,为什么呢?因为大的诸侯王年纪尚幼,而汉王朝派去的太傅、相还能掌握实权。但是,几年之后,诸侯王们大都长大,血气方刚,而汉王朝派去的傅、相年老多病,有的被罢免了,各诸侯王国的丞、尉以上的官职,都被诸侯王们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来担任。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要想使国家政治安定,恐怕连尧、舜也是办不到的。那么,切实可行的对策是什么呢?在原有的诸侯王的封地上分封更多的诸侯,从而分散削弱他们的力量。贾谊建议:诸侯王死后,他的封地应该分割为若干块,分封给他的几个儿子。这样,可以让诸侯王的子孙们放心,他们知道会按制度受到分封,就不会反叛朝廷了。诸侯王的封地,一代一代分割下去,愈分愈少,直到“地尽而止”,力量也就愈来愈削弱下去了。这就叫做“割地定制”。
皇帝一边听,一边不停地颔首称是,最后感叹不已地说:“我好久没有见到贾生了,自以为学问赶上了你,现在听了爱卿的谈话,还是不及爱卿啊!”
贾谊恭敬地问道,“不知陛下治学,主要研习哪家学说?”
皇帝道,“汉自开国以来,遵从黄老之术,于民休养生息,天下黎庶,衣食渐足,秩序井然。故此,寡人对老子的《道德经》推崇备至,不仅自己熟读它,还要求王公大臣们都得诵读。尽管寡人在《道德经》上下了不少功夫,可还是有些地方难以弄明白,也没有高人可给予指点。爱卿博学多闻,可否为寡人指点迷津?”
贾谊道,“微臣不才,不敢妄加揣度圣人之意。若蒯通在侧,必不辱下问。可惜他生性疏狂,行踪诡异,或许早已辞世,也未可知。”
皇帝深知蒯通学识庞杂,诸子百家,皆有涉猎,见识不同凡响,于是嘱咐贾谊尽力寻找他的下落。
贾谊在长沙时亦曾数次会晤过蒯通,并知道他已经逝世,后来将蒯通所言融汇利苍所托后事,对于皇帝许多谜案无不知晓。蒯通为了贾谊能继承自己的遗愿,临终前传授几分异术,好让贾谊有把握能招致业师许负前来,与皇帝一唔。贾谊如今在皇帝面前尚需矫揉造作一番,于是沉思片刻后说道,“微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满怀期待的皇帝,不出一月就得到贾谊的好消息,“虽然蒯通没有寻访道,可是微臣却得知一位在渭水河边结草为庐的河上公精通《道德经》的精髓,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声言需要陛下亲自前来请教。”
“他既然敢口出大言,必定有真材实料,寡人一试何妨。”于是皇帝驾临河上公的河边小茅屋,见他盘膝稳坐,就对河上公说:“《诗经》上讲过,普天之下哪一片土地不是我君王的,四海之内谁人不是我的臣民。老子也说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君王属於这‘四大’之一。你即使有道行,可还不是我的子民吗?为何这么自高自大,将君王不放在眼里呢?”河上公听完皇帝的质问,就拍着掌坐着,一下子腾空而起,稳稳地悬在空中,离地有几丈之高。河上公俯身向仰视他的皇帝说:“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又不为人所累,怎么能算是你的臣民呢?”听罢河上公的话,皇帝心知已遇到高人,马上下车向河上公跪拜说:“我实在是无德无才,承蒙祖上福荫,才继承了帝业,我才疏学浅,深忧难堪重任。虽然我忙于治理世事,可我一心向道,由於我的愚钝无知,难以明了经书的真义,祈望您能给予我教诲。”河上公见皇帝一片诚心,落座于身边的巨石之上,就将两卷经书授与皇帝,并对皇帝说:“回去后,好好研读这两卷经书,你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这上卷主要注解道经的著作,下卷则涉及你个人身世之谜,切记,万不可显示与他人。”说罢,河上公就在原地消失了。须臾之间,云雾迷茫,天地一片昏暗。皇帝心晓今日遇见了神人,异常珍惜这两卷经书,返回以后,手不释卷,其中对于道经的阐释,别开生面,深入浅出,让人茅塞顿开。可是,旧的疑问一扫而空的同时,新的懵懂扑面而来,皇帝只好找来贾谊商榷。
“寡人仔细研读河上仙长所赐经卷,颇有获益,奈何其中所言,尚有诸多费解之处,故请爱卿前来,解惑释疑。”
贾谊心中知道,所谓的河上仙长其实是蒯通的师傅许负施展幻化之术所扮,经书里面,自然会透露雪藏数十年的秘密,皇帝虽然将信将疑,但又为好奇心驱使,欲图求证,却不得要领,因为许负言语模棱两可,谶语颇多,若不知前因后果,故而单凭皇帝一人,参悟透彻似乎缘木求鱼。看到疑惑不定有踟躇不安的皇帝,贾谊觉得是该将自己肩负的使命付诸现实,和盘托出皇帝出身实情的时候了。可是一旦皇帝接受不了事实或者压根就不相信,那自己会不会招致大祸临头呢?退一步讲,纵使皇帝认定自己所言不虚,那么自此以后,他也一定会疏远自己,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天天面对一个手握着自身把柄的人。如此一来,自己要想重新入朝,施展抱负,就难于上青天了。可是,如果自己退缩不前,必将辜负利苍的托付,还有蒯通的信任。更加让他于心不安的是,如果让事实和真相就此湮没,对于皇帝也是不公平的,而早已经销声匿迹,甚至离开尘世的星坠,还有楚王韩信,他们如若在天有灵,必将永难安息。千头万绪,贾谊头脑中一片紊乱,最后他暗暗下了决心,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他凝神静气,抬头望着皇帝说道,“不知陛下有何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