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风吹星落
送走萧何,韩信立即找来星坠和利苍,将萧何所言告知他们。
“不想陈郗之事,果然将大王牵扯进去了。”星坠说。
“陈郗兵变,远在代国边境,而长安城中戚夫人和吕后,怎么会对边关战事,如此关心,况且又都或明或暗,将矛头指向我们呢?我反复思考,才理出点眉目。必定是陈郗与戚夫人串联,想伺机为刘如意谋取太子之位,所以导致戚夫人和吕后矛盾重重。吕后今日唆使萧何,明为报信,实为激起我举兵作乱,他们好借此坐实我勾结陈郗叛乱之罪名,进而铲除陈郗之势,戚夫人自然就势单力薄了。”韩信分析道。
“刘邦此人,妒贤嫉能;吕后和戚夫人又为太子之位争执不断。看来这天下交给他们,是不得安宁。大王是否有意取而代之?”利苍说。
“若真要谋取天下,也不能在长安起兵。我等手无重兵,外无增援,贸然行动,不占地利,难以持久,此非取胜之道。目下要是按兵不动,吕后及萧何定会围困我们府邸,府中兵甲不足,粮草不济,不可久留,因此只能出其不意,立即突围。”韩信沉着地说。
“这样不就正中了吕后的诡计了吗?”星坠问。
“就算吕后今日不设计谋害与我,刘邦终将也会伺机构陷。长安城,似乎已经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了。迟早都得离开,今天正是契机。”
“大王才华横溢,功盖天下,与其在这里受刘邦夫妇的暗算,不如远走他乡,我们另起炉灶,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不枉此生。”利苍将压抑在心底很久的郁闷之气,一吐为尽。
“好!”韩信疼快地赞同道。可是他发现星坠却默默不语,便转而问道,“星坠,你意下如何?”
“大王此去,那么月坠姐姐和恒儿他们怎么办?我是不是以后就很难再与他们谋面了?”星坠痛苦地低沉着头,呢喃道,“恒儿,他才只有八岁啊。戚夫人和吕后把整个后宫搅得鸡犬不宁,我真担心恒儿母子的安危。”
“我们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了?”利苍说。
“大王还记得我们对于恒儿的企望吗?”星坠没有理会利苍的话,望着韩信自问自答地说,“大王曾经说过,我们可以竭尽所能,辅助恒儿成为一代明君,造福天下。”
“我记得。”韩信说。
“那就好,我相信大王一定会信守承诺,也必会通盘考虑,作出决断。大王的安排,我惟命是从。”
“我们立即收拾行囊,准备撤离。利苍,你带领星坠前去长沙国吴芮处,我向代国陈郗驻地进发。”
“长沙国?”星坠和利苍异口同声惊呼,“大王不和我们一路前行?”
“长沙国吴芮父子,凭借我的力荐,才得以封王,因此对我心怀感恩;另外,吴芮和九江王英布有亲戚关系,刘邦忌惮英布,一旦出现意外走漏消息,刘邦也不敢贸然兴师问罪。所以,你们到长沙国,可保安然无恙。我独自一人,前往代国,会和陈郗,相机行事。你们火速准备,我修书一份与吴芮。”韩信分派之后,星坠和利苍虽然十分不情愿,也只能匆匆收拾随身物品,带上韩信书信,准备出城。
韩信道,“待会我安排甲士数十人去前门放一把火,然后召集众人大声喧哗,前来救火,利苍乘此机会,便携带星坠,从后门出府。然后你们两人装扮成夫妇模样,向长沙前去。我大事安定之后,自会与你们联系。”
“大王!”星坠和利苍看着韩信,心中酸楚,都流下泪来,纳头下摆。
“你们一路谨慎小心,不日我定当与你们会合。”韩信扶起二人,心中也很伤感。
“大王一定要保重!”星坠终于泣不成声,扑到韩信怀中,附到耳边说,“为了我,也为了恒儿----咱门的孩子!”
韩信心中一怔,盯着星坠的眼睛,“咱们的孩子?”
星坠点点头,“是的,咱们的孩子。”
“好!后会有期!”韩信看到星坠确信无疑的表情,知道她绝非虚言,可是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撤离,细枝末节只能等到闲暇时间再叙了。于是唤过利苍,对他授以密计;转身将自己佩戴的宝剑结下来,递与星坠,命他们速速动身。
当熊熊烈火从淮阴侯府中燃起的时候,心急如焚的萧何终于冷静下来了。他已经向刘邦奏报韩信在长安城谋反,要是韩信毫无动静,他这出戏真不知该怎么接着往下唱了。现在,一场大火,足以证明,韩信府中并非波澜不惊,至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却依然不敢亲自前去查看。
淮阴侯府中,趁着火势和夜色,利苍和星坠顺利从后面潜出,一路向长沙奔去。而府内的家丁及兵勇们,此时此刻全部按照韩信的交代,各自原地待命。韩信则独自在书房中,翻阅着平日整理书写的用兵心法。他想,不如到了代国之后,传于陈郗,或者日后遇到悟性高超的弟子,在悉数传授与他,如此,也不辜负师傅的一片苦心。府邸门口的大火趁着逐渐强劲的风势,蔓延开来,火苗四处乱穿,不知不觉中,书房内外的火焰连成一片,韩信意识到情势危急,放眼望去,却无路可走。这些兵书留在长安,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念及此,缓缓地,他将整整三册的兵书一册册地投进面前的火炉中。唯一没有被火海吞噬的地方,就是府中的池塘了。于是,他拼足了气力,纵身向池塘跃去。
浑浑噩噩之中,他感觉似乎行走在泥泞崎岖的小道上,但是眼前黑漆漆的,偶尔闪烁一两点暗淡的火光,耳畔好像还有人在絮絮叨叨谈论着什么,慢慢地,眼前漆黑一片了,但是,奇怪的是,在这样的黑暗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人。
“你们两个先等一等。”这个人语气温和而不容争辩。
“是,菩萨。”韩信回过头来,才看到身边有两个差官模样的人,一个面白如粉,一袭白衣,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写著四个字:“天下太平”,整张脸上,只有间或吐出来的长舌头是鲜红色的,显得骇人,他却面带着十分诡异的笑容,手持白色哭丧棒。另一个面如锅底,却有一张血盆大口,全身黑衫,黑色的高帽上有四个字是“一见发财”,但是他却哭丧著脸,看来十分悲苦。白衣者刚才毕恭毕敬地答话后,便伫立一旁,黑衫者接着说道,“菩萨有所不知,此人命中注定有生之日不过百天,不曾想我等当时前去拘捕他,却被他在一座池塘之中逃遁,不料却又一丝魂魄潜藏阳间,因此肉身走失。这一逃离,便是三十余年,今日却仍然是在一座池塘中,被我等二人寻觅得到,便急匆匆押解他返回三途川了。真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好一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面的人若有所思般地念叨着这句话,抬头对一黑一白二人说,“你们去前面略等片刻,我有几句话问他,完事后即刻让他过来。”
二人闻言拱手而退。韩信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貌似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他面貌严肃方正却又仪态慈祥,头顶光亮,双耳垂肩,脖子上挂着一串不知名的珠玉之类的饰件,身着一领米色的素布长褂,脚下的鞋子,也是普通的平底布鞋。他的眼睛微闭,正回忆着片刻之前的仞利天宫的宴会,天帝释殷勤恭请地藏菩萨开示佛法,本来法会论坛已然结束,地藏菩萨预备驾乘谛听回到冥界,天帝释忽然问道,“方今中华大地,道源留长,然听菩萨开示,其地日后亦将是佛法大盛之所在。眼下此地纷纷扰扰,虽然赤帝之子已经坐镇大宝之位,却难以仓促之间夷平四方,如此看来,其地民众蒙昧未开,不知佛法何日可渡此地男女。”地藏菩萨突然心头一凛,开口颂一偈语,“渊源道德地,光明本自在,二三百年后,白马西方来。”等到他辞别,回到冥界翠云宫,自知华沙已经被黑白无常二位鬼差带向三途川而来。他看着面前懵懵懂懂的华沙,眼前又浮现起当初在这里和他的约定,于是试探地对着面前的韩信唤道,“华沙?”
韩信看看附近没有旁人,确定这个被称呼为菩萨的人是在对自己说话,便问道,“你是在唤我吗?”
“不错。”地藏菩萨说道。
“可是我们并不认识啊?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韩信疑窦丛生。
“这里是三途川,过了三途川,便是奈何桥。”
“奈何桥?”韩信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座桥。
“如果你此时不能返回,心中是否有所牵挂?”地藏菩萨看到韩信浑然不知前尘往事,只好问及身后之事。
“我已经安排利苍护送星坠前去长沙吴国,眼下只好等我辗转抵达代国陈郗之地后,为陈郗谋划,局面大定之后,再接迎星坠。”
“如果你暂时去不得代国,该当如何?”
“陈郗拥兵自立,我虚于应付,答应在京师策应,乃是唯恐陈郗勾连匈奴,重陷天下百姓于战火。但是如今陈郗被汉帝大军重创,走投无路,故而我于心不安。回想前番作为,虽然有功于社稷,但亏欠陈郗。我当火速找寻陈郗,教他引兵游走,避而不战,待到汉帝大军撤离之后,徐徐坐大,自立于汉,匈奴之间,如此既不失王侯之位,也可保全中华疆界,久后或许可自成一国,也未可知。如此,我也可以离开京师,闲暇之际,携星坠过闲适的生活了。现在,唯恐陈郗慌不择路,投降匈奴啊。”韩信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对面前的这个人如此敞开胸怀了。
“或许这点,我可以帮你。”地藏菩萨双手合十,默诵咒语,韩信顿觉神志迷乱,片刻之后,豁然清醒,听到菩萨又问道,“只是利苍,如果势单力薄,还有什么人可以依托吗?”
“蒯通啊。”韩信感慨地叹息道,“他一味劝我运用权谋智术博得丰功伟绩,却不明了我的本心乃是要造福天下苍生,所以他竟然不辞而别,佯狂而去。仔细想想,他的赤诚与智慧,倒是足以托付大事的。”韩信说罢,还是困惑不解,问道,“不过,这位师傅,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地藏菩萨闻言,心中一片凄然,不知从何说起,远处的黑白无常却挪近了脚步,“菩萨,他三魂六魄好不容易聚齐,是不是早点让他堕入轮回道场?”
地藏菩萨明白,虽然自己主宰幽冥地府,但是如果恣意不尊法度,殊为不智,便点点头,吩咐道,“直接接引他上奈何桥,好让他早日托生为人吧。”
黑白无常领命带着韩信向奈何桥上来,一旁的差官递过一碗河水,“这是什么?”韩信疑惑地问道。
“这是三生水,喝了它,我们赶快上路吧!”白衣无常笑呵呵地挥舞着手中的哭丧棒说道。
“上路?去哪里?”韩信摸不着头脑。
“沙华,你看看桥边的那簇绿叶。”不远处的地藏菩萨呼唤道。
韩信抬眼望去,一片翠色欲滴的花叶,格外炫目,不过他并不感兴趣,想到能够及早动身上路,便毫不迟疑地喝了这碗所谓的三生水,跟随着黑白无常,踏上六道中的凡人道,渐行渐远。
虽然冥界的十殿阎罗和忘川河边的孟婆等诸神在这一时期,尚未完备,但是地藏菩萨清楚,喝了三生水,也就会失却对于过往之事的记忆。回想起当初也是在这里,他曾经承诺帮助沙华,虽然一开始就开宗明义地对他讲过,这场游戏的代价便是沙华有可能会堕入轮回,法力消失。可是,当现实真正兑现了的时候,地藏菩萨还是心中充满了不忍和纠结,不过,或许还会有最后一丝转机的,虽然地藏菩萨清楚一切已经成为画饼,但仍然自我安慰地想,或许还会有最后一丝转机的。“现在我至少应该让他那副曾经的躯体入土为安吧。”一念及此,地藏菩萨不再迟疑,徐徐调息,腾云如飞而去,转瞬来到长安城外的渭河之滨,挥手运气,一座简单的墓穴顺势产生,菩萨来到墓穴旁边,就近挑选出一株挺拔的松树,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之间,松木棺材顺势成型,接着轻轻降落于墓穴之中,然后一具长大的男子尸首从河中浮出,缓缓飘入棺内,一阵阵氤氲之气夹持这雾水袅袅升腾,渐渐淡弱。棺盖稳稳地扣上,四周的土地渐渐还原成原来的色调,而堆积一旁的土堆却变成了一块大石头,上面有斑驳的苔藓。
做完了这些,地藏菩萨缓缓起身,向着森林茂密的高山一步一步走去。地形越来越险阻、道路越走越崎岖,谷口众多,连绵数百里。然而这高山的丽肌秀姿,那真是千峰碧屏,深谷幽雅,令人陶醉。一路迈进,地藏菩萨终于抵达高山之巅的一处空旷草地。草地旁边是一座茅屋,旁边贴这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茅屋里面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地藏菩萨抬手敲敲门,门却顺势开了。屋内一个中年男子,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不过,当他看到半夜三更的来访之客,倒并不觉得突兀。他打量了来人一眼,只见她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农家妇女,也便不再关心她,随口说道,“这位妇人,想必是迷路了吧。那你就将就在这茅屋之中待到天明,我自去院中散散心。”
“据传楚康王时,天文星象学家尹喜为函谷关关令,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于是楼观所在的终南山成了天下道本之地。蒯通先生结庐于此,莫非欲图效法古人?”
蒯通听到这一席话,吃惊不小,赶忙返回身来,向来人深鞠一躬,说道,“大师既然对在下了如指掌,还望为在下开释。今夜不知何故,在下辗转难眠,方才自行推演星象,却不得其解,因而焦灼万分。”
“淮阴侯身后之事,还需你奔走周全,一则他胸怀坦荡却颇受猜忌,二则他嘱托利苍护卫星坠前往长沙吴国,凡此种种,凭借你的才智和胆识,想必定会善作料理。”
“听大师的意思,淮阴侯难道已经罹祸?”蒯通生怕得到肯定的答复,但是悬而未决的结果更让他惴惴不安。
“你既然对星象占卜颇有研究,我就再助你一臂之力。”中年妇女并没有正面回答蒯通的话,而是翻看着蒯通刚才涂画的占卜符号,“依照我的样子,盘膝而坐,调息若无,跟随我念此咒语:
那摩啊利冶克施地嘎诃琶冶!
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唵,钵啰末邻陀宁,
娑婆诃。
嗡,颇啰末呵德内,司哇哈!
……”
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中年妇女停顿下来,蒯通也随着停止了。
“我们就此别过,我须离开了。”中年妇女双掌收拢,又慢慢打开,缓缓站起来说道。
蒯通学着她的样子收势,起身躬立问道,“师傅传弟子道法,此恩天高地厚,敢否请尊师赐教名讳。”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这般客套,叫我许负就行。”
“日后我们还能否有缘再见呢?”
“一旦有万分危急之事,你可依照方才我的传授,尽心诵咒语,我或许会感知得到。”许负说完,出门而去,走不多远,扭头喊道,“此山之下,渭河沿岸,有一巨石,或许我会到那里走一遭。”
蒯通默默记住许负的话,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山岭中。然后,简单地打点行装,向京师长安迈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