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来给太子授课的是他的舅舅,南夏的户部尚书徐若海。课完,照例三个小的先跑掉,因为老二没来上课,所以太子心情很好地留舅舅一起用膳。
席间,摒了左右,向舅舅请教这个棘手的问题:“父皇把那个新楚的小崽子丢给我调教,您也该听说了,那孩子实在过于倔强,这才几天,就死好几回了,您说,我该怎么办?”
相比于只会背地里抱怨一气的母后,太子还是更信赖自己这位舅舅的头脑。某些事,他不可能跟身边的太监商量,所以只能找机会跟自己的舅舅讨主意。
皇后是家里最小的一位女儿,而徐若海,是那个家里的嫡长子,兄妹之间相差了近二十岁。徐若海为人谨慎,话不多,对自己这位地位尊贵的外甥,从不主动亲近,若非皇帝指定他每月几日来给太子讲学,二人几乎只能在年节之日才能见面。但即使这样,血缘的关系斩不断,太子还是本能地信赖他,每有难题,总是愿意找他商谈。
“那小东西死活不认自个儿是奴才,我又不能真打死了他。”
徐若海沉吟片刻,“殿下,关于那位新楚太子的事,臣只听说在京都的新楚臣属这些日子闹得很厉害,甚至那位燕惊雷还差一点强闯皇宫,被左军督护给擒了,关进了大牢。”
商瑞安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商瑞安依然不能理解:“他怎么有这么大胆子,一个人就想闯进宫来?”
“确切地说,并不是闯,他是想潜入皇宫,但被一直紧盯他们的左军探子查知,终在皇宫之外拦住了他,没让他惊动宫里的贵人。”
商瑞安对这件事并不太感兴趣,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便不再追问,转而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跟徐若海简叙述了一遍,问道:“您说,我该怎么对他才好?”
徐若海默然许久,方才说道:“据殿下刚刚所言,那一位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脾气倔强,不易控制。”
商瑞安点头:“您说得对,父皇最初只告诉我要把他当成个奴才对待即可,可这几日里几次三番的逼迫,甚至差点儿把他打死,都没能让他承认自个儿是个奴才。昨儿个父皇又把我叫去谈了一会儿,意思是那孩子身份关系重大,不拘着一定要他做奴才,说是怎么安排他全在于我,舅舅,我琢磨着,父皇话里话外的意思,总归是让我想法子养废了他,不能让他长成象他祖父那样的君主,您说,我该怎么办好?”
徐若海想了想,慢慢说道:“殿下,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咱们总是要把他作为一位未来的新楚君主来看待。”
商瑞安点头,就是,不管将来他能不能得到新楚的皇位,总归现在是要把它作为一种可能性来对待。
徐若海面色凝重地看着太子,继续说道:“一国之主是何等样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有句俗语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说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太子点头,“我知道,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嘛。”
徐若海继续说道:“殿下也应该知道,培养一位英明的君主很不容易,但想要培养一个不合适的继位者却很简单。”商瑞安想了想,从他自己的经历便明白了舅舅的意思,他从五岁起,便早起练功,上午文课,下午武课,晚上还要被督促着复习一天的功课,七八年了,少有间断,自己这么辛苦,为的是成为父皇满意的继承人,可见,若想让父皇满意,只需让那孩子与自己反着来便成,每天哄着他吃喝玩耍,长大后必然便会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再放他回国继承王位,新楚便在指掌之中了。
见太子若有所悟的样子,徐若海又道:“既然皇上宣称令其入宫与殿下一同教导,那么什么都不教他显然并不合适,臣想,若是子肖其父,世人应该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子肖其父?商瑞安凝神思索,李睿他爹,新楚那位皇帝是有名的才子,形容俊美,气质优雅,最擅琴棋书画。可这琴棋书画却非一国之君必备技能,甚至可以说是与治国能力毫无相干,对比父皇安排自己学的那些东西,立时明白了舅舅的意思:找人来教那孩子这些没用的东西,等他长大,跟他爹一样成个只知玩乐风流的人物,就可算是完成父皇帝安排给自己的任务了。
想到这儿,商瑞安大喜笑道:“谢舅舅指点!”
徐若海淡淡笑道:“殿下聪颖,微臣不敢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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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榻上的李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将迎来一次转变,他刚吃过饭,喝完了药,身上的伤痛轻了许多,因睡得多了,也不觉得困,便问守在旁边的孙思达:“能给我本书看看吗?”
李睿生得玉雪可爱,人又乖巧,这两天孙思达白天看护李睿,眼见着这孩子身上疼得冒汗也咬牙忍着不哭不闹,无论吃饭喝药完全不必哄劝,甭管这孩子是什么身份,一颗心早就偏得找不着北了,此刻见他提出要求,哪有不肯满足之意,只是稍有惊异地问道:“你认识字?”
李睿实在不知道这世上的文字自己是否识得,所以含糊说道:“认得几个。”
可孙思达手边哪里有适合孩童阅读的书籍,他起身翻找,最终不太确定地拿了张图小心地摊开在李睿身前,试探着问道:“伯伯身边没有合适你看的书,你先看看这张图行不?”
李睿一看,眼前摊开的这张图画着一正,一背两个****的男人,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点着无数小黑点,旁边标注着米粒儿大小的文字,原来是张人体穴位图。
他尚未说话,孙思达紧接着解释:“这些小黑点标注的都是人身上的穴位,穴位你懂吗?”
李睿点点头,孙思达笑了,说道:“我们医者认为人呢,是气、形、神的统一体,而穴位,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所以通过按摩、针灸刺激病人的穴位,可以达到治病救人之功效。”
李睿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穴位的重要性。
幼童大睁着乌黑纯净的眼睛,一脸严肃地注视着自己,频频点头表示理解自己所说言语的含义,这副模样彻底征服了孙太医,激发了太医官好为人师的讲授欲,所以他欲发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知道你已习练内功,练习内功时,内功心法上那些经脉穴位,其实就是图上这些,但那些内功心法上所列的穴脉并不完全,气脉走向涉及不到的穴位那些功法上就不会列示,但我们医者研究人体,把人身上所有的穴道脉络总结起来绘成这张图,你看,人体周身约有52个单穴,309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共720个穴位。”
李睿低头看图,顺着孙思达的手指从那张图的体体头顶往下数:“百会、神庭......”孙思达给他念了几个,说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不妨把它们记下来,以后无论是学医还是学功夫都用得上。”
李睿点点头,轻道:“谢谢。”
孙思达满足地笑了,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乖,看不懂就问伯伯,好不好?”
“嗯。”
晚上,作完了晚课的商瑞安又跑到西暖阁,看到徐阳明指指点点,正在教李睿辨识穴位,李睿床头放了一张小桌子,孙思达的那张穴位图摊开来平铺在上面,另有几张白纸,有几张已经写有字迹,商瑞安拿起来看,见写的都是穴位名称,字迹扭曲,明显不是徐阳明的字,不禁一乐:“哟,你这个小东西还会写字啊。”
这里的文字与上一世并不相同,但李睿却能识得大半,想来是这具身体原本就识得,但是写,却不能写好,虽然是硬笔,类似于用笔尖沾墨水写字的钢笔,但他现在手小无力,怎么拿怎么不得劲,好在别人看他只是个六岁幼童,并不以他的字迹难看为异。他现在在床养伤行动不便,每日里除了按内功心法要求行功三十六周天便无他事,闲得难受,便要找些事做,而这段时间最好的消遣,也只能是看看书,习习字了,倒也贴合他的年纪。
见李睿不搭理自己,商瑞安并不在意,挥挥手示意徐阳明退过一边,自己站到李睿的床边,拿起那几张纸细看,啧啧摇头:“这字,连小五都比你写得好,得练,这么着,明儿我给你找个老师来,专教你写字,你爹字儿写得那么好,总不能你写一笔烂字缀你爹的名头儿。”
见李睿终于望向自己,面现诧异,心中顿时感觉十分舒爽,将手里的纸丢在一边,扬声叫道:“进来。”
两个小太监闻声低头躬身地走进来,也不敢抬头,进门就趴在地上,静听吩咐。
商瑞安踱过去,指了指他们说道:“这两个,以后就留下来侍候你,若是侍候的不好,你告诉我,我打死他们再给你换两个。”
这种拿人不当人看的态度让李睿十分气愤,瞪着他怒道:“我有手有脚,又不是蛀虫,用不着人侍候!”
商瑞安十分敏锐,笑道:“哟,这是讽刺我呢?装什么呀,你小子进宫之前,还不是百十个人侍候着。”说完,也不管李睿的意思,抬腿踢了踢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认准了你们的主子就先滚出去吧,”随即扬声叫道:“长福。”
两个小太监应了一声躬身退下,长福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李睿面前的桌子上。
李睿一看托盘上的东西,眼熟,待商瑞安掀开那两个精致的檀香木盒,露出盒中圆圆的黑白两色玉石棋子,便明白了,围棋!这是干什么?
见他目露疑惑地看向自己,太子心情大好,献宝似地笑道:“我看你呆在床上无聊,弄了副棋子给你,会玩不?我来教你。”
李睿只见别人玩过,他自己可是真不会,他前世娱乐活动十分丰富,除了跟那些黑帮“兄弟”们泡夜店舞厅,赌球赛马也是一流好手,什么轮盘赌,麻将牌九掷色子,甚至游戏厅里五花八门的电子竞技游戏,样样拿得出手,但围棋象棋这种需要静下心来拼斗智力的游戏,却从来都没接触过,在都市的喧嚣中穿行,哪里容得下清茶一盏,黑白四方。
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熊孩子满脸期待地盯着自己,李睿终究心一软,放松了语气,说道:“我会。”
商瑞安喜道:“我就知道你会,你爹棋下得那么好,肯定早早教会你,来,我先跟你玩一盘儿,看看你下得怎么样。”
说着,也不待李睿同意,一挥手,便有宫人太监上前将小桌子收拾干净,棋盘摆好,黑白棋子一边一盒。商瑞安二话不说坐在李睿对面,伸手示意:“主随客便,你持黑先行。”
李睿也不客气,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正中,商瑞安还疑惑呢,这小子怎么这么大气魄,竟然敢落子正中?待到下了几子之后,李睿便推了棋盘说自己赢了时,商瑞安更是迷惑,这刚几子连成一线,还没被围呢,他怎么就说自己赢了?便听李睿不耐烦地解释:“这五子都已经连成一条线了,可不就是我赢了!”
商瑞安耐着性子听李睿解释了一通五子棋的规则,发现这种下法比围棋简单明快得多,遂来了兴致,跟李睿连下了几局,竟然一输再输,恼怒起来,忽起地身,一巴掌将棋子扫落在地,气哼哼怒瞪着李睿:“你!”
李睿毫不示弱地瞪向对方:“怎么着?输不起啊?”
“谁输不起!再来!”
李睿却不愿意再耐着性子哄孩子了,扭头道“我累了,不玩了。”
十几年顺风顺水长大的太子,从来没被人这么拂逆过,登时觉得落了面子,恼怒起来,一脚踹在旁边的茶几上,茶几倾倒,盘碟茶盏摔落一地,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你个小奴才!”商瑞安指点着对方:“别给脸不要!再问你一遍,你玩不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