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35300000011

第11章 致故人(1)

我迁至乡下居住已满六年。年龄四十五岁,对着镜子一看,头发、胡须都已斑白,这令我惊讶不已。

我生于乡间,原本就是一个傻佬,可近来,越发感到自己像杢兵卫、田吾作式的乡巴佬了。前几天去上野,一车夫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带路。在银座、日本桥一带购物时,常常被当成乡下人对待,令我很生气。有时,明明知道店员会在背后吐舌头嘲笑,我还是让店员拿最好的,甚至是极品的东西出来,摆出一副阔气的样子,二话不说便买下来,真的有些孩子气。然而,看看映在商店玻璃橱窗中本人的模样,却也真的不敢恭维。即便是穿上西装或绣有家纹的和式礼服,那身庸俗的打扮,脏兮兮、胡子拉碴的样子,连自己也觉得被当成乡下人是情理之中的,最后便也只好苦笑着回到乡下。

最近,村里的巡警来玩。甲午战争时,他羡慕出征军人,将十五岁的年龄谎报成二十岁,入伍去澎湖列岛做了勤杂人员。而今在村里当巡警,会作和歌诗句,迎接新年时,也会咏几首天皇命题的和歌献上。听他讲,他即便是穿上正式的警服,佩着剑去东京,也会被当成乡下巡警,遭到路口候客的车夫们嘲笑。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乡下来的,车夫们回答说一眼就能看出来。巡警一边对我说起这段经历,一边放声大笑。一眼就能看出来——此话的确不无道理呀。鱼鹰眼,老鹰眼,小偷眼,新闻记者眼。用这些眼光来看,愚钝的乡下人的眼一定傻气十足吧。事实上,不是愚钝之辈,怎能在乡间居住得下去呢?不久经世故,是不可能变得乖巧圆滑的。

去到东京,我虽是一个地道的乡巴佬,但在乡下,却又算得上是洋里洋气之辈。我的生活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的住家与你第一次来时看到的破屋有了天壤之别。当然,何为“天”,何为“壤”,完全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之,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刚搬来的那一年秋天,添盖了简陋的浴室和女佣间。其后,隔了一年,明治四十二年的夏天,又在旁边新建了八张、六张榻榻米[1]的书房。翌年夏天,又在后院盖了八张、四张榻榻米,以及带地板的客厅兼储藏室。明治四十四年春,还在西边建起了八十多平方米的书舍。而且用宽两米,长分别为二十米、五米的两条走廊将堂屋与旧书房、新书舍连接了起来。这些房屋都用茅草葺顶。我本来就买的是旧房子,时间久远的差不多有九十多年,短一点的也有三十多年。房子是旧了点,不过外观看上去却也十分气派,被村里人戏称为“粕谷宫殿”。阔别两三年的朋友来看后,说这里完全变成别墅了。就权[1]日本的房屋面积多用榻榻米的张数计算。一张榻榻米尺寸为1.8×0.9m,约1.62㎡。

当是没有常住居所的我之“别墅”吧。这里的确是别墅式的生活,田地增多了,如今,我的住宅用地加上田地面积共有六千多平方米。

从前,这里没有门,进出自由。小学生们上学随意穿过宅子,啪嗒啪嗒的草履声惊醒我的晨梦,还有乞丐、拾荒的、找我聊天的,络绎不绝。现在,我在院子四周围起了竹篱笆,还栽上石楠、胡枝子、满天星等,筑起了花墙。虽然从外面伸手就能把门打开,我还是装上了大大小小六道木门和柴门。自己让自己成为笼中鸟,想来真是可笑。但好在花果不会被践踏,也可免遭不速之客的骚扰。想来,无论国家还是个人,一开始便是如此“隔离”自己,进而因隔阂产生争吵、打官司,甚至开战的吧。

“欲求来世安乐,米糠瓦罐一口,皆不可拥有。”此话千真万确呀!拥有,乃隔阂之源;物求,乃争执之端。不知不觉间,我也以有必要为借口,修起了门,筑起了墙。虽然没有打算在黑色的板墙上插上防盗的竹刀,或在砖墙上铺上一层锐利的碎玻璃片,但那也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再说,如果手中有钱,说不准也真那样做了呢。

田里的农作物收成相当不错。去年收获了一大袋旱稻糯米,自己家还舂了年糕。今年收了三袋大麦,卖了六元钱。开始田园生活已经六年了,自家的农作物换成了钱,这还是头一回。去年雇了个短工,每月干十天活。由于我这个“美的农民”[1]与真正的农民合不来,所以,不到半年就把他解雇了。后来,便常常雇附近的临时帮工,或让每天来干活的独眼老太婆帮忙干点农活,我自己也常常动手。稍稍一停止劳动,手就变得细嫩;偶尔挑挑粪桶,肩膀又会马上肿起来。以前对任何事情都缺乏热情的人,或许是多年的锻炼吧,现在干起庄稼活来倒也麻利了许多。我已不再会勉强栽种不服当地水土的洋葱了,不会再把芝麻倒挂起来,让当地人嘲笑了,更不会把甘薯苗竖插进土里了。该留下根子的就留下,该施肥时便施肥,何时除草,何时松土,这些都是自己摸索着干。

每年我都会花好几元钱买回菜子、花种,当然,这并非因为我有多少土地或一定需要栽种,而是每每看到种苗店里的商品目录,心就痒痒地想要买回。光是撒种就已经够累人的了,后期的栽培更是件辛苦事。也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撒下的种子大部分都消失在了地里。每当此时,就会大骂种苗店不道德,出售劣质种子。可是,一到春秋时节,便又盯着目录开始订购。真是傻呀!然而,我原本一个生活在趣味、空想中之辈,并不为结果而活,如若连干傻事的兴趣都失去了,我也就完蛋了吧。

时光如白驹过隙。刚刚搬来的那年秋天种下的茶树,去年已开始。1906年,芦花去耶路撒冷朝圣,归途中专程到俄国拜访了托尔斯泰。受托尔斯泰影响,芦花于1907年初迁居至东京郊外的千岁村粕谷,自称“美的农民”,开始践行其“自耕自食,晴耕雨读”的农民生活。

采摘了,今年新茶的收成相当可观。水蜜桃栽种亦费尽了苦心,铺上沙石,修剪枝叶,从去年开始也可享用了。还有草莓,每年都移栽一些,今年不仅每天能吃个够,还做了二十多瓶草莓酱。

篱笆墙上的胡枝子,在观赏完其花叶后,便砍下梗子用作编篱笆的材料。去林中散步途中捡回来的山椒种子,随意种上,如今已开花结果,为我家提供一年四季做菜的香料。完全不曾打理过的毛竹,长出的竹笋便是我家做汤的材料。修剪篱笆时留下的枝叶可用作引火柴,落叶扫在一起腐烂后便是天然的肥料,这一切一切皆是岁月的恩赐。

一棵一棵种下的树苗扎下了根,可以独自成长了,支撑幼树的木桩已被拆除。搬来的那年秋天,费尽心力从邻村移植过来的石柯树,当时还光秃秃的,不足一米粗,隔一年后移栽在院中一角,而今这棵树已枝叶茂密,不知不觉间开出了花。前几天,我家女儿在树下发现了一颗椎果,接着,妻子又捡到了五六颗。“石柯结果了!石柯结果了!”家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住在乡下,想不到这区区小事竟会给全家带来如此巨大的喜悦。虽然,我们的眼睛感觉不到日复一日大自然默默劳作的力量,却不得不由衷地感谢自然之力。

我种下的树木大多扎下了根,我自己也在这乡间扎下了根。

我虽说稍稍习惯了乡间生活,可实际上,在村里住了六年却还没完全成为村中的一员。由于我天生孤注一掷的性格,所以当初连户口都迁到了村里。反思这六年的生活,连自己都不敢断言自己是一个好村民。除遇红白喜事、军队送迎等之外,近来,连村里的集会也少于参加。对于村中的政治活动更是持超然的态度。俗话说得好,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虽说这村子离东京很近,可青年会今年才成立,村里的图书馆也是前年好不容易才建成的。当然,对于这些,我只是采取旁观的态度。什么郡教育会呀,爱国妇女会呀,一切带官方性质的团体邀我入会,我都一概回绝。连村里那座小教堂我也很少踏入。

到去年为止,一年有一个月的轮流执勤,我也仅仅是领取一盏执勤用的灯笼而已,一切事情都推给了执勤的伙伴,弄得大家都很麻烦。所以,从今年开始,连这份执勤的任务也被“奉旨免职”了。

用我自己的眼光看自己,我只不过就是一个不领工资的别墅看守人,一个不扫墓的守墓人,一个不做买卖的花圃店老板罢了。而在村民眼中,我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游手好闲之辈。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能给村里的贡献不外乎就是过盂兰盆节、过正月时陪陪附近的年轻人、妇女儿童一起玩玩,凑个热闹而已。

其实,在一开始,我还抱有一点非分之想,希望我家的灯火能给他人带来喜悦。最初,我也努力过,后来便慢慢感到力不从心,羞愧难当,最后便决定停止发表一切言论,过起了我行我素的生活。我坦白,我不能真正成为村里的一员,这是我的本性使然。在东京时如此,在乡下也如此。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个游子,一个投宿之人,一个过客。然而,人生不足百年,六年的岁月绝非短暂。这六年来我都生活在村里,却至今没能成为其中一员,这是事实。但要说我一点也不爱这里,那是假话。有时,当我远行归来,附近的孩子们见到我会问:“你上哪儿去了呀?”这时,我的喜悦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东京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波及这乡村了。当然,这里离东京西边原本就只有三里之遥,是依赖东京而生存的小村庄。东京这座二百多万人口的海洋,潮起潮落的余波冲击到这里也是极其自然的事。由于东京开始使用煤气,对薪柴的需求量减少,村里的杂木林便多被开垦成了麦田,道路两旁的橡树、枹栎等也被砍伐、挖掘,形成一块又一块长条形的荒地。杂木林山丘是武藏野一带的特色景观,树木被野蛮地砍伐掉,这简直就像是在割我身上的肉。但迫于生活,这也是令人无奈的事吧。

后来,又说竹笋好卖钱,于是村里便毁掉麦田改种竹子。看到养蚕有赚头,便又开始种植桑树。总之,不种大麦小麦,而是大力栽种满足东京需求的卷心菜、大白菜以及各种园艺花草。过去传统的农村已经渐渐变成了为大都市服务的菜园子了。

由于京王铁路即将修建,这一带地价开始暴涨。我当初购地皮时,一坪才四角多,现在已涨到了一元、两元乃至两元以上。前来购地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我自己虽然也是从东京逃离出来的急先锋,却并不太乐意他们插足此地。每每见到那些穿着西服、白袜的东京人来选购建厂的地皮时,就会紧锁眉头。

同类推荐
  • 敦煌大梦

    敦煌大梦

    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一批中国知识分子为敦煌的保护、研究事业而殚精竭虑的故事,真实而全面地再现了凝聚在这些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为民族文化事业勇于牺牲敢于承担的优秀品质。
  • 长城之外的草香

    长城之外的草香

    在北国,风雨过后,霜雪前后,极目望去,蔚蓝色天空下是蔚蓝色的故乡,但是,无论往昔或现在,人们的生活都是多色彩的。《蔚蓝色的故乡:长城之外的草香》作者以不同文本、从不同视角书写着这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辽阔美丽的故土,且都写得很有个性;审美视野一直延伸开去,博大而深邃,却又平易而质朴,绝非只适合文学爱好人士阅读,而是真正的雅俗共赏,老少咸宜。
  • 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6

    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6

    人类创造了文明和文化,人在文明和文化中生存,文明和文化同时制约着人。人是文化动物,去掉了人身上的文化,或者说人丧失了创造文明和文化的能力,人就不成其为人了。这是人唯一区别于动物的要著所在。
  • 爱的剪影

    爱的剪影

    本书是一本集亲情、爱情的为一体的散文诗集。十年了,我知道十年时间是许多人能把自己的文稿堆积成山的;十年时间是许多人能把自己的作品构建得严谨周密的;十年时间是许多人能从文字的表皮钻他个万丈深渊的;十年时间是许多人能从狭小的一隅荡他个广阔辽远的……但是,我却不能。一个文化水平很低且疲于奔命的我花了十年时间才拼凑成这样一副模样。在这十年里,我一路孤孤单单、一路磕磕绊绊、一路曲曲弯弯,心中的那份激情也是几明几暗。今天的成绩可以说是我十年努力的回报,我的心中已高高地举起了庆贺的酒杯。
  •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胡也频作品精选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胡也频作品精选

    1925年5月,一天午后三点钟左右,在北京的马神庙街上,有一个二十六岁光景的男子,在那里走着带点心急的神气,走进北京大学夹道去。他穿着一套不时宜的藏青色西装,而且很旧,旧得好象是从天桥烂货摊上买来的货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称,把裤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
热门推荐
  • 综漫之妖狐传奇

    综漫之妖狐传奇

    一个宅男因喝水呛死意外被神秘的次元之声送到火影世界变成九尾妖狐的故事。其实是九尾狐娘(萝莉).....欢迎加入综漫之妖狐传奇交流群,群聊号码:436163425
  • 濯心莲:第一杀手妃

    濯心莲:第一杀手妃

    她,一个绝世杀手,睥睨天下,却不知情爱何归“以此为界,以魂为灵,你我再不相见”她心灰意冷跳崖而死,可谁知。一朝穿越,昔日废物崛起傲立天下有传言“天女现,天下归一”。在她茫然时却不知已有一人闯入了她的心……
  • 相思谋:妃常难娶

    相思谋:妃常难娶

    某日某王府张灯结彩,婚礼进行时,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孩,对着新郎道:“爹爹,今天您的大婚之喜,娘亲让我来还一样东西。”说完提着手中的玉佩在新郎面前晃悠。此话一出,一府宾客哗然,然当大家看清这小孩与新郎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容时,顿时石化。此时某屋顶,一个绝色女子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儿子,事情办完了我们走,别在那磨矶,耽误时间。”新郎一看屋顶上的女子,当下怒火攻心,扔下新娘就往女子所在的方向扑去,吼道:“女人,你给本王站住。”一场爱与被爱的追逐正式开始、、、、、、、
  • 楚妖

    楚妖

    万物皆为妖,然我便是大妖,我的意志便是妖的意志!老三建了个本书的QQ群,各位喜欢楚妖的朋友可以进去一起畅所欲言,和老三一起征战漫漫仙路!群号:163387403
  • 教科书般的拯救世界

    教科书般的拯救世界

    【世界可以恢弘,也可以渺小。】拯救世界,这是个需要中二的使命。入行这么久,岑涵涵怎么说也从菜鸡变成了大师。没有什么事不是一个救世主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太好了。“早不想干了,凭什么只有我一个员工?”-------------------算是变身,大体轻松,也会有跌宕和感概。本书群:563640668,欢迎各位想要拯救世界的骚年骚女加入。新书群里可以知道~
  • 魂夜孤辰行

    魂夜孤辰行

    百鬼千魂之夜,有人趁着孤辰微光,暗自独行。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一副玄黑铠甲,一柄鸦青长剑。搅动天地风云。然而又是谁,搅动了谁的阴谋……
  • 姐妹谜团

    姐妹谜团

    琪琪的母亲过世了,父亲在三个月后娶了新人。突然有一天,一对母女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一段尘封十八年的故事被揭开了……
  • 三公主之恋

    三公主之恋

    【。。。我开了好多的文,另外在次说一下,舞玥的第二篇文爱你我无怨无悔已经弃文了,这篇文是为了弥补的】
  • 识时务的阴谋家:刘邦

    识时务的阴谋家:刘邦

    史书中的刘邦,并非是失真的,却是局部的。通过司马迁的笔,后人得到了两个生动而典型的艺术形象:神威武勇的项羽、猥琐龌龊的刘邦,这两个冰火两极的对垒,尽管读史者疑窦重重,却始终难以摆脱。本书尝试对刘邦的思维进行全景扫描,讲述他从一芥草民步入天子殿堂的人生轨迹,还原其人性的复杂性。四十八岁厚积薄发,于乱世中拔得头筹,刘邦的成功,更多在于他对时局的把握,以及他的敢做敢言。成伟业者,多是有大气魄、大胸怀者,也是自大狂、被迫害狂与多疑症患者。
  • 花之花夜

    花之花夜

    转学第一天就昏倒。身边总伴随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不想要,却不得不要。不想做,却不得不为。莫明奇妙对你好的男生。是艳遇?莫明奇妙被打。是偶然?记忆的空白被无限放大。不想记起吗?对不起,由不得你。唉,是缘,还是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