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过，天色就开始渐渐暗下来，在这片低矮的院落群里尤为明显。一撮撮明黄色的光在灰黑色的街道上亮起，像是入夜之后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依次升起，宣告夜晚的来临。
喧嚣声也随之远去，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坐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别人家的小孩永远闲谈时的主要话题，说着说着就有人注意到街上迎面走来的一对怪异的父女。
爸爸年轻的不像话，带着小眼镜衬得那人越发像个高中生，男人手里牵着的女儿又是那么的可爱，带着小帽子全程气嘟嘟的样子，时不时把自己爸爸吼的一愣一愣的，而男人总是笑着回应女孩。
“看上去真幸福呀。”有人这样感言道。
——只是看上去。
柳元原牵着乔宛心的那只手被小女孩不断揉捏着，乔宛心甚至还用指甲去掐柳元原手背上的皮肉，疼的柳元原一直求饶。又不敢凶她，只好赔着笑脸好声好语的说着话，逗乔宛心笑一下。
“哎呀，大小姐，你还要吃什么不？”
“不要，我渴了。”
“那椰汁还是石榴汁？”
“可乐。”
……
柳元原头疼的看了一下四周的店铺，这种小资情调的地方会有卖可乐的店吗？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都是喜欢喝酸奶什么的吗？脑海中忽的浮现出在废墟上的一幕，也是眼前这样乔宛心，索要的东西一样奇奇怪怪的。
仔细考虑下的话，毕竟是个喜欢看海贼王的女孩子呢。
想到此处，柳元原对乔宛心说道：“呐，可乐我们明天喝吧？今天就将下，椰汁吧？”
“明天？”乔宛心抬头诧异地看了人一眼，“为什么是明天？”
“嗯，去看看你的学校嘛。身为一个负责任的好爸爸。”
听罢，乔宛心一脚踢在柳元原小腿上，“我爸爸才不是你呢。”
疼。
柳元原心里痛呼一声，被踢的脚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埋怨地看了乔宛心一眼，小声的抱怨道：“明明之前叫的那么勤快……”
“什么？”
“没什么。”
柳元原决定还是不要说出那些事，当时乔宛心抱着自己的表情是那么落寞，提出愿望的声音谨慎地发抖，也许那些东西对她来说不是该拿出来让别人窥探的秘密吧。
不过，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他还是很在意，他看见的那个在废墟里独自守望的乔宛心。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十二岁的小孩子露出那样的神情，让小女孩对爸爸撒娇都藏在心里，强装出一副大人的姿态。
连哭泣都发不出声。
“好！接下来，我们去逛街吧！”
闲逛间，两人已经走完了巷子口，站在街道的出口处，眼前面对的是水泥堆砌繁华都市，身后伫立的是石砖木料构造的古朴小街。沿路排开的路灯照耀车水马龙的街道，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在林立栉比的建筑间搭成另一番星河，人人都低着头在街道上独立行走，偶有两个手牵手的情侣也悄无声息的拐进灯光下消失不见。
好熟悉，乔宛心深呼吸充满烟尘的空气，沉闷的烟草味让她回转在身后绮丽流转的思想回归了正常的轨迹。没错，就是这样糜烂庸俗的夜晚才是她出现的地方。她再次睁开双眼看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波光流转间竟是危险的光芒。
“想什么呢？”
柳元原一手按上乔宛心的脑袋，隔着帽子揉了揉，“累了吗？我背你吧？”
“不用了。”
乔宛心声音又变得清冽，和柳元原记忆里‘杀了你’三个字的声调交合成点，柳元原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才过一天的记忆又涌上心头，黑暗里少女空洞的眼神生生刺痛他的眼膜。
他开始下意识的查看起周围来，他可没忘记夏慧心说过的‘冬眠期只有一个任务’的事情，现在身边很有可能有其他书剑的存在，就算自己丢掉了胸针，也换掉了两人身上的全部衣物，但是他毫不怀疑那群被分类为进化体的人会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来搜寻乔宛心的所在。
可是，在哪？是谁？有几个人？
柳元原不断在行走的路人身上来回观望，如果是书剑的话，胸前会有标志性的胸针，就算藏起来，那么脖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也会有他们武器的化形。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没几秒就从柳元原视线中路过，就柳元原两百多度的近视来说，这样的夜色十米开外基本就看不清了，更别说能查看到人家身上的小细节了。
莫琛在的话就好了。
想着，柳元原转身去找乔宛心，“我们换条街……逛？人呢！”
回头的瞬间，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柳元原全身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子凉水，心跳都漏了一拍。可恶，之前任她怎么咬自己都没有放开手，怎么就刚刚听到那话，就收回了手！
柳元原，这次不用别人来教训你了，我都觉得你是个笨蛋！
“乔宛心！”
第一声呼叫刚刚出口，柳元原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面对街上四处投来的目光，柳元原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把自己半张脸遮住，从原地急匆匆跑开。
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被通缉了，柳元原暗叫失算，提醒自己冷静一点。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什么乔宛心奔跑的动静，所以乔宛心是走着离开自己身边，就自己发愣的时间来说，最多不过一分钟。一分钟以小女孩步伐不足半米的距离来算，她还在这附近，在以自己为圆心的五十米半径圆圈内。
柳元原朝着乔宛心那一边的街道快步走去，插肩而过的每个细节都拼命瞪大眼睛以求看个真切。忽的，他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像是从鼻腔里闷出来的，又像是拼命吸气的动静。
不会吧？
不知为何，柳元原听到这样的动静，脑海里出现的是某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那个失去理智不顾一切想弄死莫琛的老头子。
想着，柳元原迈开步子追着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才跑过两个店面，那个声音就越来越明显，四周的人们却像是毫不在意般回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了望，又各自做各自的。
随着逐渐接近前方静立的街灯，柳元原耳朵捕捉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恍惚间他都以为这都是他的梦境，他还在那个房间里，说不定他跑进前方声源的小巷子，就回到了那个这趟荒唐任务的起点。
拐角，停住。
柳元原还在这条街道上，橙黄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背上，映入眼帘的是条短小拥挤的通道，一眼就能望到那头的街道。肮脏的墙面上不知道被喷了多少颜料，看上去恶心极了，而身着西服的男人却挺直着被靠着上面，双眼瞪得大大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额前都挤出了三条深沟，可嘴角却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乔宛心站在男人身边堆积的纸箱上，闭着眼，小手在男人身前停住，从男人的小腹上往头顶移动。
这是在干什么？
柳元原不明所以的看着乔宛心，见人没事自然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可是现在这幅诡异的场景，他提起的心开始紧紧的揪起。
果然是她干吗，雅名园里那些失控的人们，那些被控制着忘了疼痛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冲上的人们。
心里清楚的知道这是乔宛心的生存手段，可这样的做法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接受。
这可是人命啊！
咚——
男人经靠着墙的身体沿着墙面倒下，吓得柳元原连忙往一边一躲，站进了这条拥挤的通道里。奇异的臭味立马充斥他的鼻腔，让他连忙用手捂住鼻子，抬眼往倒下的男人那里瞟了一眼。
这一看，让柳元原心里彻底凉了一半，那脸上狰狞的表情，独独倒入灯光范围内，似曾相似的画面，不就是他之前还在关注的新闻吗！
行人夜间遇袭案，几乎所有被袭击的人，都是当场死亡。
柳元原腿瞬间一软，向后到去，整个人都依靠在花花绿绿的墙面上。他再次看向乔宛心，神情说不来的复杂，他以为乔宛心之前说能干掉自己只是开玩笑，他以为这个小女孩也就是操作人来攻击别人而已。
但是……
“现在知道怕了？”乔宛心转过身来，正视着柳元原，见人这样的姿势就笑出声来，“放心吧，我说过会放你一马的。”
柳元原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液，一手指着身边倒下的男人，压低声音冲人开口质问道：“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补充魂路罢了。”乔宛心习以为常的耸耸肩，举着的手收到自己面前。柳元原盯着那只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上面布着一层柔光。然后乔宛心把手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尖，再伸向柳元原，“要吗？比不上书剑，可以当做甜点。”
“哪有把这种东西当做甜点的！”柳元原完全不理解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只吞噬书翁的还不够吗！他们只是普通人啊。”
话出口的一瞬间，柳元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吓倒。
他在说什么，吞噬书翁？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开始接受这个离奇的设定了。
一旁的乔宛心没太在意柳元原诧异的样子，跳下纸箱走到柳元原面前，转了一圈，“说的也是啊，我也认为你是看不上这个甜点的。毕竟是排名世界第一的男人。”
“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柳元原收回指着倒下男人的手，握拳低声问道。
“问为什么……”
乔宛心眉头皱了皱，很难办的样子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又看看自己的手，“因为，我不这样做的话，就照顾不了爸爸了。”
“什么？”
“你应该从任务上知道了，我和爸爸，也就是我的执剑人之间，脑端连接魂路的契合度已经超过了限定的临界值。一开始这都不算什么，因为中国区前几名基本都这样。”乔宛心说道，“但是，跟他们这些天才不一样，我的契合度超出了我的控制。我不能把升高的契合度压回临界值之内，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才会登上零部队的调查行程的吧。”
“可这跟你现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大着呢。”乔宛心抬头认真的看着柳元原，解释道：“书翁吞噬书翁的魂路，只会更加增强自己的魂路，那种强度只会扩大契合度的临界值。也就是说，即使得到了新的魂路增强了能力，也只是增强了给予执剑人的更多的力量罢了。可这些人的魂路，微弱而渺小，根本不会对执剑人有什么吸引人，也就不会出现契合度的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柳元原想到自己和莫琛相遇的第一天，他隐约记得乔宛心当时说到了临时联系。也就是说莫琛跟乔宛心是一样的？
“那倒不是。能普通人进行脑端，是少数人才有的权利。”乔宛心说道这里脸上颇有些得意，“残魂算一个，但是他只能借助这些魂路，终归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柳元原看着乔宛心，难得皱起了眉头，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女孩还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在你眼里，这些人就是有没有用处的吗？”
“不然呢？”
“你忘了你吃过的东西吗？那个老师傅，那些把第一碗让给你的人们。这些人在你眼里，就是你的甜品吗？”
“……”
乔宛心一怔，话哽在嘴边，索性偏头看向一边不再说话。
一时间，巷道里安静的可怕，只听见纸箱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乔宛心转了视线看去，一只花色的流浪狗从垃圾堆里钻出来，晃晃尾巴往另一头走去，不时回头还看了两眼。
小狗一瘸一拐的向外面走去，孤单单的影子在丑陋的墙面上不断拉长，黑色的影子直直插入沉默的二人之间。巷口的另一头有着不输给这头的繁华美景，和脏兮兮的小狗格格不入，可小狗却还是一步一爬朝哪里走去，仿佛那里就是它该去的地方。
就像现在的自己。
“你根本不会理解。”乔宛心低着头说道，“三年前我觉醒的时候，把我带到机关的就是我爸爸。那个时候的爸爸还会跟我说话，可后来……”
“后来？”柳元原重复着这个转折词。
”就变成你们看到的那样，爸爸不再说话，也不再带我出去。我成了家里唯一正常的人，我得照顾爸爸，就像爸爸以前照顾我那样。”
乔宛心望着小狗远去的身影想着，明知道站在书剑顶端是不该有的幻想，还是年复一年的努力着，朝那个顶端的目标努力着。
她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巅峰，到那时就没人可以抢走她身边的任何东西了。
她和爸爸就可以回到那间小屋里了。
“抱歉。”柳元原叹口气，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即使你这样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这种随意伤害其他人的行为。”
“我就知道。”
“但是……”柳元原伸手摸着人头笑道：“当时你昏着可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现在我当着你的面重复一次，我会保护你，带你离开这里。”
“诶？”乔宛心双眼瞪大看着人，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到这句，柳元原一下子笑出声，“哈哈哈，这个问题在你之前就有人问过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今天一天我都是按照我的想法来的。我想带你去些你该去的地方，去享受你该享受的生活，想让你知道十二岁应该怎样度过。”
“……”乔宛心眨眨眼睛，呆呆的望着眼前的男人，这幅傻样子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个表情什么意思啊……”柳元原一时间有点失败，叹口气继续说道，“总之，在我们回到机关之前，就放下书剑这个设定，行吗？”
柳元原朝人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微笑，乔宛心看着险些就要相信这个男人的话了，但是她能感受到男人身子在微微发颤，明明就在害怕着自己，干嘛要大言不惭装出这个样子。
一点都不想相信，但又忍不住想去相信。
乔宛心又转过头看向一边，那条小狗已经出了巷道的范围，街外暖色的光打在小狗身上，像是神赐的祝福。她一下子想到今早的那个梦，梦里她曾紧紧拥抱住的光。
那时的自己，好像确实是躺在这个男人怀里的呢。
小狗带着乔宛心的目光直至消失在远处的街道上，低低的犬吠声悠悠传来，在街边回荡，化作一缕看不见的烟传入另一个同为犬类的耳中。那是一只身材高大的混种哈士奇，双眼继承了比利时狼犬黄金色的眼瞳，周身皮毛雪白一片，唯有脊背一条呈现出泛着血色般的深红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