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帆城城内的灯火缭绕着,缭绕着,就一直通宵缭绕着,花楼里传来官人们与酒妓们的莺歌燕舞,彼此嬉笑不断,直到几个传铃的差人从外走过,差人们喊着寅时过矣的口声,这时行人都渐渐的安分了下来,他们仿佛在哀悼,各自没了笑颜从街道处慢慢回了家,或是去花楼隔街的酒肆里讨醉。
但寅时一过,花楼里便唱起了穿簪戏,相传这戏从尧河之南传来,唱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赠了府里小厮一只木簪,那小厮终日揣着,直到一日府内进了贼人,那簪不翼而飞,小厮见簪被偷心中愤懑,竟成疾病因此而死了,千金知道了这些,竟为小厮坠了水,戏平日里唱的就是这些,但偶尔又会变几种花样以让行人们流泪。
灌检吃醉了酒,正蓬着头发在里屋看戏,旁人们听得戏里小厮受了小姐的簪子后下了第一淌泪,灌检却吃着面饼自顾笑着脸,旁边老妇看不下去,便驱了孩童朝后坐去,灌检觉得自己受了偏见,便甩了戏步看,顾自走到戏楼朝北的花楼去。
那花楼在寅时前后一钟时间里弹的都是琵琶,不同的是寅时前是新从南逃或刚来的新妓们弹,寅时后就是几个院内老人们在弹,新人们弹奏所用的都是崭新的紫檀琵琶,音色亮丽故讨得人喜,老人们色衰技穷,往往只能从库房里讨得以白木做的琵琶来弹,因为音色较差而且冗长且接近后半夜,此时人便少的可怜,故铜钱铁钞是也给的少,所幸有的官人们即便不看,走时也会赠下米酒钱钞,倒不至让老人们忍饥挨饿。
楼里中央靠里角有个台子,台子前有个敞开着口的瓷罐,是来放看官们给的铜钱铁钞用的,那台子此时上面有三个老妓在弹着琵琶,老妓们本是同那些年轻的一样弹时面无表情的,但岁月让她们脸上的那些皱纹开始扭曲哭泣着,台上如此萧瑟,台下更是没有一个看官,灌检挑了个朝前的位置,先买上点心跟酒水,瞧着台上老妓们弹着琵琶,那老妓弹得一处段曲,灌检便是一饮瓶中酒水,二者关系微妙,老妓们见有了看官便有了兴致弹了下去。
此间唯独灌检最爱老妓们那冗长凄凉的音色,灌检喝醉了,以往在他在喝醉的时候,一晚上不知为这些老人赠出多少钞钱,但他又听着老妓们弹的琵琶,酒是醒的倒也是极快,但醒后又是困倦上脑,老妓们见灌检闭了眼,便会叫一个人出街,唤来车夫拉马车将他送回,今日便是这样。
平日里,一路睡到被家仆扶到榻上,灌检都不会醒,车夫一贯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赶着马,也是知道灌检家世所以不敢吵闹。
但灌检似在梦里听得一声长长的马嘶,后便感到那车便不动了,就这样等了许久,外头死静了起来,灌检倒反而装睡不着了,于是起了身将头发扎做一捆朝外看去,那车夫将车马停到了南山山脚,虽是山脚,但地势仍较城中是高的,此处离灌检家上还差半里路,灌丘出了马车朝南看去,以往隔了尧河的南边往日里本是一片漆黑,而今城外河南火光却旺的惊人,只见帆城城外一群群密集的火把涌入城内,霎时将城内通宵的灯光斗下,灌检只看得在这两种颜色的交融过后,帆城的城楼便燃烧了起来,只先烧着的是城楼,然后是酒肆,那十三家的酒肆上方尽是冲天向东飘去的黑烟,那些四处蔓延着的火快烧到了花楼,楼里面的人都大喊大叫着跑了出来,灌检看到那些官人们被一群士卒拉下马车就地砍了脑袋,而跟在旁边的几个妓女被像是士兵模样的人拉扯着头发往巷子里拖去,又听得一声声远处模糊的嘶叫,灌检着了急朝马车处看去,那马车竟没了踪影,再回头朝南看时,花楼门口捆扎了一堆琵琶,紫檀背和白木背的被捆在一起被点着了,那些镶玉的带犀牛角的和捎着黄木的都一起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灌检觉得天地旋转着,那些老妓们干枯喉咙里发出的嘶叫在他耳边清晰的回荡着。
灌检醒了,他的手碰到了地上的一滩水迹,好似因为噩梦,他把榻边的水桶打翻了,半桶的水差不多都被泥土所吸收,残留的一些仍没渗完的积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洼,灌检朝木窗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是明暗交融。
那个男孩坐在门边打着呼噜,他左肩上的伤口已被粗布扎牢,但期间仍有血滴顺着粗布的褶皱滴淌在地上,男孩肩上的血跟地上浑浊的水相交起来,两色相融竟似像梦中城里两处相交的焰火一般,灌检起了榻,拿枕左的一个灰帻包了稀落在两鬓的头发,又是看了看离榻五尺远的锅灶,灶里的柴火已经熄了约一响,锅里的东西已是煮烂了,灌检从枕右抽出一块紫帕拿手捏着走到灶前,开了锅盖,里面是煮成了糊糊的药汤,灌检取了一勺轻轻敷在帕上,使得糊糊浸满紫帕,又将陶碗乘满,灌检走向男孩将他肩上捆牢的稻草解开,男孩疼醒,接着发出了一声冷哼,肩上模糊的菱形创口虽早已敷了草药,但血仍是未止死了的,灌检撕下药草形成的膏皮,将沾满糊糊的紫帕敷了上去。
这男孩除了开始发出的一声冷哼,全程竟不嘶叫,灌检略略觉得有些诧异,男孩的双眼盯着灌检正在帮他包扎的手臂,眼中已没了刚闯入的不安和虚弱。
“你从哪来?”灌检为男孩包扎的时候,偷偷瞧着男孩的面庞,那男孩皮肤黝黑且面色十分虚弱。
”北方。”男孩回答的很利落,利落的使灌检感到一丝的不安,于是又开口问道:“是自汤州来的?”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答应道:”是。“
”你不怕我报官?“灌检将男孩肩上的伤口扎紧,男孩吃了疼盯着他,突然笑着说:“看到我这伤口,要报早报了,领尸唤官合算的紧,何苦救我?”
“你真杀了押你的差人?”灌检仔细检查着男孩被布扎紧的伤口,男孩沉默了一会,”不是,我只是引开了他们,杀他们的是我一个同路,他在逃的时候后脑被正中捕人一箭,现在应已身首异处了。“
听着眼前约摸只有十三岁的男孩说出这般略微冷酷的话,灌检内心自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同他这般年纪时自己只是窗中读书的正经孩童,同样十三岁,眼前这位今后恐怕将一辈子过上被官家追捕的日子。
“官我是不会去报的。”老人叹出一口气,老腰一疼,越发觉得时光冷峻,男孩听得老人话语,眼中出了亮光,便立刻就地勉强在泥土上磕了一个头。
渐渐的窗外天色愈发明媚起来,老人靠着墙壁扶着额头,看着眼前这个跪下了便一动不动的男孩,老人叹出一口气来,再次感叹起时光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