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紫金山在抱，秦淮河在望。
淡金色的阳光温柔洒落，秦淮河上泛起点点灵波，就像是情人脖子上的珠链。雕艳灯红的画舫停泊在水声巡巡的河畔，却已卸去昨夜动心荡魄的华妆，也不见歌妓在船头箫招琴抚，陪客侑酒，显得安详恬静。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曲调哀怨缠绵。却不知是哪一位窈窕小婢，忆起了昨夜良宵那一梦春水。
她思念的情郎，是否已听见笛声？
穿过乌衣巷就到了雨花集，雨花集就在朱雀桥头。
历经千年沧桑，如今的乌衣巷已不复昔日繁华，没有豪门士族的觥筹交错，取而代之的是游人探访王谢华堂踪迹。《兰亭集序》笔墨已干，山水之间已不见康乐谢客。昔年，刘公禹锡，游览金陵秦淮，行到这乌衣巷间，是否也感觉到了那一抹淡淡的哀愁？故而，凭吊吟叹了那首传诵千年的佳作——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
横戈儿却没有刘公的情怀。
如果杀人也算情怀，那么他现在只有这么样一种情怀。
远近驰名的蒋有记坐落在雨花集最繁华的地段，引来慕名而来的食客们驻足、围聚，一尝这间百年老店最出名的牛肉汤和牛肉锅贴。蒋有记前的长街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充斥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他鸡犬禽畜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凭地诗意的雨花集，已面目全非。
横戈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逐渐将呼吸调整至一种缓慢平静的状态。
目所能及的一切，忽然变得很慢，就连苍蝇低旋掠过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叶禅师”把这门独特的吐纳禅功传授给他时，曾说：“做事要慢，别人快的时候你更要慢。心脏只有处于一种近乎停止的状态时，才能真正看清楚一件事。”
这句话无疑包含了一种“禅”的哲理，只不过，初听得时，横戈儿并不明白。
现在，他已经能够体会一二。
在这种静止的状态中，身心仿佛堕入了一种空冥的境界。眼前逐渐模糊，脑中却愈发清明，人们的气息、动作、甚至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讯息，直接传入脑中。
他的思维好像已被一种高深玄妙的佛法所洗礼，自行以一种禅意的顿悟开始思考。
长街上熙攘喧闹的人群，此时已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横戈儿并不认识他们，不认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可是，他们认不认识他？这些平凡至极的人身上虽然连一丝杀气也没有，但是否已隐藏了起来？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是否也得到了那个秘密的消息，为了郭恒的人头而来？
隐藏杀气的人岂非比杀人者更加可怕？
横戈儿的心微颤，那种静谧的境界中忽然射出一道寒芒。他忽然想起了苏淡眉，想起了小鸽子。她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此时，正藏匿在某个角落，昏暗的阴影中窥看着自己？
天际云头已有雪意。
“汪汪、汪汪”
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将他从那种静谧的境界中拉回了现实。
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似乎闻到了牛肉汤的香气，从街口急奔至前。昂起尖尖的脑袋，鼻尖不住抽动，一双乌亮的眼珠子几乎全部凸了出来，冲着穿梭来往的食客们摇动尾巴。
食客们却只顾大快朵颐，更本没有注意到这只饥肠辘辘的小黄狗。
忽然，小黄狗“汪”一声坐起，原来，一位匆匆而过的食客将一点肉末星子落在它的尾巴上。小黄狗全身皆弓了起来，眼中立时闪出一点兴奋的光。它将那条短小的尾巴横平，身子已折成一个圈，就要用嘴去叼尾巴上的肉星子。可是，不管它如何撑出脖子，甚至撒开四肢在原地不断转圈，依旧不得要领。最后，只能急得直吠。
横戈儿苦笑，人生中岂非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手时，却隔着天涯。
雪意渐浓。
“大黄、大黄”
此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孩童的呼唤声。
小黄狗闻声顿停，已不再执着尾巴上的肉星子，“吱嘎”一声，跑了开去。
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穿肚兜，打赤足，一路踉踉跄跄挤过人群，急奔而来。脚上的小铜铃“叮咚”作响，小脸已气急泛红。
他行过蒋有记门前时，忽然怔停。痴痴的抬头去望，也知看到了什么，眼中竟露出惊惧之色，泪光隐泛。
每个人抬起头都能看见天空，若是有一天，当你抬起头时，眼前不再是久已熟悉的天空，而是一张满目疮痍的脸，一个足以将天空遮住的巨人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个足有九尺多高的巨人就站在蒋有记门前，手里拿着柄墨绿色的油纸伞。
他的身形实在魁梧异常，站在人群里中有如一面拔地而起的旗幡。每个人行过他身旁时，都忍不住要用一种诧异又惊惧的眼神去看。就连横戈儿看到他时，也不由得一怔。
一场秋雨一场寒，霜降过后，天气愈发寒冷，人们都已穿上了过冬的棉衣。这个巨人却赤着上身，迎着秦淮河上吹来的寒风，站得笔直，有如一杆标枪。
他的脸上、身上，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各式各样，触目惊心的伤痕。有的像是刀伤，有的像是剑痕，有的像是用暗器打出来的。还有一些伤痕，横戈儿也不明就里，形状毫无规则，也没有明显的切口，就像是被人徒手抓出来的一样。
他身上至少有十三处剑痕，九处刀伤，足以致命。暗器打出来的伤痕中也有三处击中了要害，还有那种类似抓痕的伤痕，已将他腹前肌肉全部切断、绞碎。可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战役，受过多少致命的伤患。这个有如神明一般的巨人，仿佛是用钢铁淬炼出来的，死神掌中的镰刀只能切开他的皮肉，却伤不了他的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