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平时除了睡眠障碍外，其余健康得连药片都很少吃。一年两次感冒，像过节一样，到时候它们会不请自到，有时吃三两顿药就好，有时甚至不吃药都可以挺过去。打过的针更是历历在目，一次是1988年在县城洗澡后得带状疱疹，连打十五天针；一次是2000年去P市，路遇车祸，头磕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有血渗出，肇事者买单请客，让我在市医院打了破伤风；一次是2003年非典期间，打预防针愣是抵御住了SARS。年过四十，还真没尝过输液是啥滋味。记得妻女每有病需要输液，因血管不明显苦于无处扎针时，我会举起自己的手背让她们看，那上面的血管多清晰啊，如果，如果在我的手背上扎针，对护士来说，那或许还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呢。唉，世事就是这么富于戏剧性，现在终于轮到给我扎针了，而且一来就是搭刀子的事！看着像筛眼一样的手背，经过几天的战斗，先前突起得那么明显的血管也已雄风不再，真替护士小姐着急和担心呢！
亲历手术，未必就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起码让我知道了手术的味道，理解了手术者的心态，感受了输液的滋味，亲尝了滚针后的疼痛和药剂进入血管的体验，起码不会再对妻女因滚针喊疼时说她们太矫情吧？人啊人，人就是不能过分的自信，也不能没有根据的自大，在健康问题上，尤其难保平顺，“祝你平安”可真是一句祝语呢！是的，人生永远不会一帆风顺，未来是个未知数。那么，就让人心简单一些，宁静一些吧，因为人生需要糊涂，需要单纯，甚至需要童心，率性而作，自在而为，不要把什么都设计好了再走，不要过细地思考未来，也不要频频回头总结过去。问题想得太清楚，生活就会失去很多随意，失去很多不期而遇的惊喜，也会因太明白而使生活跟白开水一样乏味，就有一种想笑但笑不出来的难受，想哭但不知哭向何处的无奈。一直回头的人，生活就会因身后的不如意而失去很多轻松，背负包袱，前进路上会气喘不定，也会因负重而身心俱累。其实，摆在自己眼前可供选择的路有千条万条，但一旦选择了，走过了，那就是唯一的一条。因此，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唯一，不要对已走过的路、做过的事说“如果”，不要为过去后悔不迭，因为那是无法重新选择的，无法重新开始的。
人有病，请拿起你的手术刀，手到病除。像这小小的阑尾，非但不能为机体服务，相反，还要发炎致脓，甚至可能穿孔，危及健康，不一刀拿掉，留它何用？那么，思想上不纯洁如阑尾者，常引起疼痛如阑尾者，对人生无益如阑尾者，同样需要拿起手术刀。对付思想上的恶疾，可以不必麻醉，不必消毒，也不必输液消炎，但求刀锋锐利，只需勇气毅力。一刀下去，就如快刀斩乱麻。朋友李君，曾写过一首诗《三把刀子》，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第三把刀子/我把它紧紧掖在衣服底下/必要的时候，我就抽出来/给自己的身后一刀。”我感觉他拥有了人生的手术刀，只要时机成熟，定会和一些不合时宜的累赘说再见。他是一位智者。
思想像电脑，内存不能装满，还要经常刷新页面，留下有用的，删除过时的，保存美好的，杀掉带毒的。“白鹭立雪，庸者见鹭，聪者见雪，智者见白，禅者悟空。”我们一介凡人，无法参禅，那就拿起你的手术刀，让思想留些空白，努力做个聪者、智者，不要让“鹭”充斥其间，物役、利役，庸庸一生。
2007.03.02
最后的“诺亚方舟”
朋友李君，素喜丹青。工作之余，常铺纸案上，泼墨弄彩，心追手摹，寒来暑往，日出月落，不意竟成了小城画界领军之人。一日致函，邀我去城南文化城观个展。书画雅事，素为我之所好，又加近日闲暇，观展解闷，又有何妨？遂欣然应允。
开展之日，与众友人齐集文化城展厅，为李君助兴。
展厅不大，但布置素净，格调高雅，简洁中尽见友人功力。经主人精心构思，画作排列莫不错落有致，疏密相间，呼吸匀称，衔接从容。版画、国画、工笔，山水、花鸟、人物，横幅、条幅、斗方、扇面，装裱取材协调，不俗不艳，质色和谐，制作精当，与画面浑然一体。从头至尾，一路读来，节奏舒缓，似小桥流水，空谷幽兰，极富音韵之美。往来于展厅，犹闲庭信步，颇与主人平日低调为人、豁达淡定、洒脱飘逸之风相合。所展百余幅画作，更是友人多年力作，内容清新健康，气度高洁，或深藏人生哲思于高山流水间，或于人物的勾画中溶进岁月的厚重与质感，或动情于童真之趣，或忘形于自然之美……观画，赏画，与画对话，不难把握友人的心跳和律动。开展首日，即观者云集，来来往往，不绝如缕。颔首者、舒眉者、赞叹者、问询者、评点者，一时热闹非常，气氛浓烈。李君更是应对不迫，接待自如。
一幅名为《走出》的国画，吸引了我。但见翻滚的浪波之上，一艘斑驳的小木舟，向着如砥的彼岸，正在破浪向前。舟中斜倚一人，衣衫不整，双眼闭合，表情抑郁；天空乌云奔腾，似觉冷风直灌心底；天边撕开一线，有阳光泄洒，周围乌云飘彩，稍有轻松之感。平心而论，《走出》的画技并不代表友人艺术的高度，只能算其力作之中上者，之所以吸引我，倒不是因为它的画技，而是画所表现的气氛。
显然，作者想借此表达什么。驻足良久，我似乎明白了友人在《走出》上用笔的差异，天空、浪波，尽是恣意挥洒，大笔写意，唯木舟近乎写实，舟上漆斑清晰可见，裂痕屈指可数，用色更是着力渲染，显见作者所费工夫不同别处，用心何其良苦！
舟为老舟，但烟波之上，唯这一老舟可以载人，这是作者何等苍劲的力量之笔！整幅画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心灵上的震撼，都使其余瞬间失色。
后与李君小聚，聊及此画，李君称，《走出》是他一次人生经历之后所作。他羞于与人启齿，因而深埋心底十余年了……
因为太多的不如意，李君不幸染疾，心情抑郁。遍访小城大小医院，甚至民间偏方，屡试屡败，沉疾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日显其重，精神委靡，以至于心灰意冷。
一日，他怀揣两瓶蓄谋已久的药片，去一偏僻的旅馆，以来人为借口，要了一间客房。正当打开药瓶，欲自行解脱时，他想到了苍老的父母。“你也许不愿意相信，有时处在人生十字路口，无奈地彷徨，绝望地徘徊，原本鲜活的一颗心，却像被虫子噬咬了一般，千疮百孔，丝丝缕缕，似乎再也无法排布成一个像样的图案。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横穿时空，醒醐灌顶一样从远方传来：‘孩子！’那一刻，原本枯槁的心灵，突然酸痛滚滚，泪如倾盆之雨，不听话地奔涌而出。”他说，他想了无数遍，什么都可以放下，唯独生他养他的父母，才是难以割舍的心痛。于是，他毅然走出客房，重新树起生活之帆。后来，他几上省城，医治加心治，沉疾终获根治。
走出暗室的他，重新打捞小时美梦，操起画笔，于水墨油彩间，陶冶性情，调整心态。如今的他，心境开阔，思想阳光，豁然开朗。想起那些充满阴霾的日子，他为自己有那样愚蠢的行为而感羞愧。为了能永葆年轻而向上的心态，不再步入那个阴暗的地方，多年后，他拿起画笔，创作《走出》，向心灵示警。“不怕你笑话，这都是真实的一幕，现在想起来，真不敢相信，自己那时是鬼使神差还是咋了，怎么会有那样不负责任的想法和举动？”说着，他一抹眼角的泪滴。
看平常的李君，谁能想到，他平静的处世背后，会是一个曾经风雨飘摇的经历？
会有如此撕心裂肺的人生体验？不与其长谈，又有谁能理解他作《走出》的深意？
不经了解，谁又能与人知面、知人，更知心？
鄙视过去，珍惜现在，友人的做法可资镜鉴！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有风花雪月，亦有电闪雷鸣；有春风得意，亦有马失前蹄；有成功的喜悦，亦有失败的沮丧……
但不管哪种过程和结局，即使人生跌入谷底，即使穷困到一无所有，再苦再难，也不应该忘记，我们还有亲人，还有最后的心灵驿站——父母便是出现在关键时刻，并以生命之躯让自己走出阴霾的“诺亚方舟”。的确不该让父母总在操心，因为父母一辈子的负荷实在太重！
聊毕分手，我建议李君，君心平静，《走出》已无继续敲钟的必要，还是让其化做轻烟消失吧。李君深以为然。
2007.05.08
小巷声声
曾居小巷，因远离闹市故无车马之喧，于清静宁谧中独享那份恬淡，倒也怡然自得。忽一日，小巷传来吆喝声，不经意间便打破了往日的宁静，给安然的小巷平添了许多趣味。后迁新居，环境复杂，免不了被喧嚣所累，很是怀念小巷的清静，而那些男男女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南南北北的吆喝声，时常撞击心怀，且日子愈久记忆愈新。
“鸡蛋——”，极干练、极省略，也极节俭的两个字，透着卖蛋之人的俭朴和简约。尾声落处，早有三五人迎了上去，在拉家常般的一问一答中，即已完成了问价、挑选、成交。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卖米黄馍的老大爷那声仿佛从满嗓门喷出的“米黄——”，隔窗听来，其声混厚而模糊，起初还误以为在叫一个孩子的名字，等到与那位老爷爷遇面并买了“米黄”，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每遇盛夏，捧一碗香甜可口、清爽宜人的泡“米黄”，即忆此事，笑不能已。后来，这笑便常向朋友贩卖，竟不知赚了多少个捧腹之乐。夏初，一位朴素的农村大嫂便开始出现在小巷，高远悠长的叫卖声从巷口传至巷尾，“拌汤杂面，豆芽豆腐”，其声如小时候读书晃头晃脑，极富韵律感——那其实不是读书而是唱书，再加上地道的静宁南乡的口音，倍感亲切，浓郁的村庄味把人一下子拉到了故乡的田园。更有趣者，后来的叫卖声竟被一个小喇叭所代替，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冷不丁地喊一声，吓人一跳——倒是省去了许多吆喝之苦。可能是录音的技术不过硬，“拌”字仿佛被两唇夹住，费了好大的劲才喷薄而出。为学得逼真，我和女儿比赛着吆喝，常笑得东倒西歪。过惯了农家生活的小巷居民，或买一袋豆芽一块豆腐，再加甜葱、洋芋、粉条、肉片，来一顿热浪喷涌、香气沁人的滚烩菜，或买一袋拌汤，来一顿浆香四溢、清爽解暑的“浆水疙瘩拌汤”，或买一二杂面——豆面、莜面、荞面，都可做出正宗的农家饭，就着小碟的黄瓜丝、水萝卜片，吃得春光满面、汗流浃背。近年干旱，豆、莜、荞等杂粮少有收成，农事艰涩，盘中之餐，粒粒辛苦，每念及此，于碗筷之间不免会生出许多痛的滋味……
“修伞哎，修理煤气灶噢，修理电饭锅哦”，那一刻，小雨初停，一个普通话中带着淡淡南方口音的吆喝声在小巷回荡。极富磁性的男声，那样悦耳动听，那样从容不迫，于雨后的小巷，其声更显清新不染，细听，那后一个“理”字还略有变异，上声转阴平，更增加了吆喝的音乐美。咦，家里煤气灶的左盘和抽油烟机坏了，何不请他来修？他来时，推着一把破旧的自行车，后座夹着一个帆布工具包，个子挺高，头发略乱，脸色沧桑，衣着平常，给人极瓷实、极质朴的印象。一进屋，也不客套，立马干活，拆卸、换件、安装，手虽粗糙却很灵巧，几分钟的工夫，煤气灶便修好了。等卸了抽烟机，他翻转着看了看，说要带回去才能修，第二天交还。
也许是最初印象的左右，我啥话没说便欣然同意了，并极信任似的付给他修理煤气灶的钱。等他推车走出巷口，一种少有的感觉突然撞得我心疼：假如他明天不来、后天不来、永远不来咋办？如今这世风……一个陌生人……咋这么少心眼，后悔吧！
到第二天黄昏不见他的影，我失望至极，便在心里骂他千遍尤嫌不解心头之恨。可到第三天，他竟骑车来了，抽烟机不仅修理一新，还擦得锃亮如初。“活多……油烟机脏……对不起……”便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为我的多疑，为他的诚实。“修伞哎，修理煤气灶噢，修理电饭锅哦”，吆喝声又起，那么悦耳，那么磁性，那么从容，一直回荡在小巷上空，回荡在我今后的生活中……
“哎——鸭娃儿”、“卖鸭娃儿”，听着这并不高昂但能揪人的叫卖声，你会心生怜悯，为之震颤。我们这西北小城，见到鸭子已属不易，更不要说养鸭了。哇，满满一箩筐，站着、挤着、钻着，也有几只，眼睛微眯，静卧其中，也许在闭目养神吧，也许在想着心事吧，更可能在思念妈妈吧，反正是那样的神情专一，那样的气定神闲，全然不知同伴们的拥挤，不知世界的瞬息变幻。乍看，满眼晃金，细瞅，橙黄中夹杂着淡青。六岁的女儿蹲在旁边，小嘴里“鸭鸭——鸭鸭——”异常怜惜地唤着，一边用小手轻轻拨弄着，一只睡觉的鸭鸭还被她在扁嘴上给逗醒了——这简直就是妙手丹青笔下的一幅戏鸭图啊。看着女儿喜爱的样子，我们便买了一只。
回家细看，只见它淡黄绒毛，偶有几笔水墨点缀，长扁前圆的鸭嘴涂着靛青，圆圆的眼睛清澈见底，带蹼的鸭脚仿佛伞翼。女儿欢天喜地，给它取名“黄黄”。一会儿的工夫，黄黄已经认下了女儿，女儿在前面走，它便昂着头、挺着嘴，极快地挪动鸭脚，紧跟其后，形影不离，不管大人如何戏它，它就是不理，只管跟着女儿窜出窜进，俨然是她一人独有的、最亲密的朋友。更有趣的是，女儿走直路它还能跟上，倘一转弯，它便立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女儿对黄黄疼爱有加，常两手掬起，用小脸蛋亲着，久不释手。只可惜没问卖鸭人这鸭子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是喜暖？是喜温？是喜菜？是喜粮？都不得而知。起初，我们试着用小米、馍渣喂，它只是用嘴叨一叨，后来用菜叶喂，它根本不屑一顾。第二天上午，忽醒悟鸭子最喜水，发现新大陆似的放它进盆，谁知它转悠了几下，就要急着出来，远没有出现我们盼望的那种上下翻腾、自由冲浪、悠然嬉戏的景象，且出水后冻得直抖，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女儿午休起床，不见黄黄，急得抹泪，满屋找遍，谁知它竟卧在女儿的一只小拖鞋里，眼睛微闭，头抬得很高，扁嘴在快速地翕动，那模样天真得可怜。到了下午，它不吃不喝，表情忧郁，精神低迷，至黄昏竟孤独抑郁而死。多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这样短暂地结束了！
以后的几天，一家人的情绪很是低落。特别是女儿，每想起黄黄就哭，并一直念叨“咋没买两个？买两个，黄黄就有伴了”，“买些鸭鸭食就好了”。事情过去好长时间了，但对我的震撼非常大。我常想，生命本没有贵贱之分，而只有长短之别；生命就像一朵花，只有植根于适宜的土壤，它才开得壮丽，开得久远……
小巷，普普通通的小巷，那些有滋有味的吆喝声依然在继续，小巷的人们依然在忙碌。生活，在小巷的吆喝声里丰富着，日子，在小巷的吆喝声里延长着……
2003.11.03
早春二月
二月二一过，冬天留下来的那点小尾巴，就算完全脱尽了。春天像一位久别的朋友，在不经意间，突然迎面和你撞了个满怀。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人们把绵衣扔到一边，翻出春装穿上身，试着走出家门。
空气中似乎还飘浮着一丝寒意，但不认真去感觉是察觉不到的。一场无声无息的春雨消消停停地来，只把山川、树木，还有小路淋得湿漉漉的，它们又消消停停地去了。这时，会有一种清爽的气息，从脚下升腾起来，将你紧紧地包裹住，浑身的筋骨轻柔地动了一下，头脑醒了，眼睛亮了，脚步轻了，就想去操场上跑步、打拳、踢球……人们细碎着步子，在被春雨打湿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怕脚下一打滑，弄一身的春水春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