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
水。泥。让吃饭的牙齿咀嚼得快一点,让接吻的嘴唇窒息得快一点,那就是水泥。它们都是大地上常见的事物。
它们在阳光里柔软,滋生水草,开出野花,并带来风中四季馨香的气息。而无论是被茂盛的植被深深掩藏的,还是在我们透彻的目光里直接裸露的,如果我们能够取出宽厚的大地那最坚固的肋骨,将其破碎成粉末,那就是亿万年不可风化的时间啊。水的时间,泥的时间,就是水泥的时间。
那都是固执的,不愿意破碎的时间。也就是固执的生命或长或短的载体。水里有了雨,泥地里开了红花。水泥在凝固之后,可以直接成为雕塑的人体。水的艺术,泥的艺术,就是水泥的艺术。
如果再加入纵横交错的河流那亲切的血液,加入大地深处温暖的泉水,加入石头呼吸里死亡的坚硬,然后复活它们坚固的灵魂,复活石头里隐约的坚固的钢铁。我们脚下,那大地上凌乱而松散的时间,就可以被重新凝固起来。可以覆盖蜿蜒的马路,开阔的广场,支撑高耸的桥梁,支撑天空里绚丽的虹霓。
而我们也就是这样建筑自己的屋宇,繁衍自己的生息。也这样建筑向南的阳台上,城市里飞翔而出的风景。水的风景,泥的风景,就是水泥的风景。
我们已经不只是生活在水边,生活在泥田,而是直接生活在水泥之中了。
然而,也不可太大意了。
这个世界,水泥的横梁,也高高悬在我们恐惧的头顶上。我们已经百般依靠,这些水,这些泥,依靠这些简单的水泥支撑起来的日日或者夜夜,支撑死亡或者生存的恐惧,支撑我们不可坍塌的对于空间的信赖。不能意外。那水的意外,泥的意外,那就是水泥的意外。
意外是有的。就在遥远的汶川,地震展开了水泥的样板。那里所有的水都坍塌了,所有的泥都坍塌了,那就是所有的水泥都坍塌了。只余下阳光凌乱的大地,更加凌乱的哭喊。
而坍塌了的汶川的天空,重新覆盖着简单的山峦,起伏的大地。2008年5月12日,汶川坍塌了我们对整个物质世界的信赖,汶川的痛苦堰塞了自然的河流。那是水的河流,泥的河流,那就是水泥的河流。
在汶川,断裂的水泥,居然这么触目惊心。我们跟坍塌的汶川一起,倒吸了一生的冷气,水泥的冷气。都傻愣愣站在地震的废墟上,我们指责这些水泥,指责这些温馨的水,指责这些柔软的泥,指责它们如此沉重地覆盖那些不再站立行走的血肉之躯的呼吸。
泥土,到底怎样才能坚固呢?是否那只是劣质的建筑?
或许是我们人类简单的思考,幼稚了楼宇的积木?
不是。是我们鄙薄了大地的感情,虚伪了自己的坚硬。
或许一切都与地震无关,是这些水,这些泥,这些水泥建筑,最终也会自己颓圮了自己。这个世界,并没有永恒。
我们自己的法律也只规定,对水泥的设计就只有五十年的寿命。大地上被规定的居住的权限,也只有七十年啊。那些人类的建筑为什么不可以比人类自己短命?为什么不可以比我们的血肉之躯脆弱?
而生命,不可永远。新房子,那都是子孙们的事情。但不可追问,为什么有些人,要故意节省这些水,节省这些泥?如此简单地贪婪那些容易流逝的沉重的物质?要知道,那只是些简单的水,简单的泥,就是简单的水泥啊。
然而现在,在水泥建筑物倒塌之处,那都是不可提示的愚蠢。
又是阳光普照的日子了。死去的人,他们都停止了呼吸。而活着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继续折腾自己。或者那破损的一切并没有被我们自己重新看清。为什么水泥里被掺和了虚伪,而不是坦诚和良知?那最先被美丽装饰的,被权威虚伪的,一切生命都寄存于一瞬之间……
现在。不只是在汶川。那更多哭泣的水,哭泣的泥,就是那被指责的水泥,正横七竖八地哭泣建筑的冤屈。水,泥,水泥成为了自己的废物。
而我的文字也即将坍塌,死亡,成为良知的废物。
远处的灾难更加疼痛
——写给五月的汶川远处的灾难,更疼痛些。我只能在没有灾难的地方,流淌疼痛的鲜血。
这震惊人寰的灾难不是我身边的事情。但我明白,只要是灾难就都在远方,甚至在更远的地方,呻吟。然而我还活着,且在灾难之外。我的疼痛是另一种疼痛,因为那些我看不见的高山上,河流里,早已阻隔了死亡的沉默和痛哭的喧声。
远处的呻吟,也会有烫人的温度啊。生命,我这里已经感觉不到那些消逝了的呼吸。只有绿树的浓荫,清风扬起遥远的灰尘。只有我的窒息,不能停止细微的震颤。
这是2008年5月12日。
地震。
大地抖动了一下自己的骨骼。我感觉到了。最强烈的颠覆并不在我的脚下。使我茫然。我的鲜血并没有疼痛的方向。而至极的疼痛又能怎样?
我不能跟随死去的人一起死去。只能默哀。且必须留下,更多的生还者,更多的往事,都定格在我的惊恐之中。
那半夜的雷鸣,提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又是谁更深刻地疼痛?今天下午,在阳光下,每只鸟飞翔的凌乱,石头布满了天空。
是这样的!
是这个万物葳蕤的夏天!
所有庸常的平安,陡然落叶的绿树!我所知觉的死亡相对地动山摇的瞬间!我不能说出宁静。
那远处的灾难,现在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新鲜可以如此噩梦?我已经吃过今天的晚饭了。一天里最后的安宁居然也如此丰盛。但一切都空旷了,那依然活着的散步的风景。聚精会神打麻将的人,我的城市,一盏路灯连着另一盏路灯。
而我心底,一盏盏夜色的漆黑。纠结了紫色的灵魂,肿胀的亮连着肿胀的亮;疼痛连着疼痛;悲悯连着悲悯。
“我们这里不痛。”
是谁不痛?
那些语言,就是一块腌肉。一张崭新的报纸,遮掩了激昂慷慨的面孔。我反复猜测那些在电视里娱乐的人,我看不见他们咀嚼的牙齿。
2008年5月12日已经过去了。
那已经发生的,不再是人间闻所未闻的停顿。我不愿陈述远处的故事,记忆那些窒息。只祈祷,继续活着,继续忏悔。那些远处的灾难,紧紧贴着我的脊背。
谷雨的雨
——为遥远的玉树致哀。
“清明要明,谷雨要雨。”这是我家乡风调雨顺的农谚。
“清明要明”,这是多么奢侈的暗喻。除了晴朗的天空下山清水秀;除了上班下班时我偷快的心情;除了在无数个夜晚我焦躁地睡眠,还会在无数个黎明惊讶地醒来。
是否还有更多?
有的。那是不可言说的奢侈。我不说破,大地的宿命,就是我的宿命,也宿命了苍生。
我不能说破,我无眠的脚下那颤抖的大地到底由谁主宰。
当“谷雨要雨”,雨就来临。
今夜大雨,暴雨。持续了大雨,暴雨。电闪雷鸣。这个谷雨节气,我疼痛的深处,雨水江南泛滥成灾。可那不在干旱的彩云之南,也不在美丽的黄土高原。谷雨只有意念的雨,错过大地的焦渴。
但今晚,我希望就像江南水乡,像我一样潮湿。谷子一样的雨水使我联想,比天空更多,比地震的玉树更遥远。
那玉树的风沙,玉树的风雪,玉树的寒冷。
这熟悉的震颤,让我想起破碎的汶川,破碎的海地,破碎的秘鲁,甚至想起天空里掉落的破碎的波兰。
谷雨,我眼泪的雨。谷雨今夜,我只能无眠。大地的瓦砾,继续破碎我记忆的苦难。我安宁的中国,并没有被起伏的大地抖散。只是窒息的瞬间,窒息了我一个人的暗哑,滂沱我心灵的眼泪。
谷雨的雨。
今夜,我为遥远的玉树致哀。
“谷雨要雨。”
刻骨铭心的农谚,要我一个人的泪雨!
而所有的雨水最终都会回到眼泪出发的大地,滋润万物,弥合大地被撕裂的伤口,掩藏死去的我同胞们的魂灵。
三月三,雨中阴冷的黄昏,我数遍了泥泞潮湿的山川,屋场,城市,收拢那些游离的磷火。这些清明之后的亡灵正在向清明之前追赶。
那都是无眠长夜,我反复祭祀的祖先。即使一个瓦砾下的婴孩,我也要真诚地祭奠,鞠躬,呼喊。
明天下半旗。
我跟祖国一起,降落春天雪白的花瓣。
而谷雨之后,我重新收拾干净的祝愿,轻轻安放深处的大地。
明天的一切,都在沉默,返回。
舟曲的时间
舟曲的泥石流又一次踩痛了共和国总理的脚印。那里只有焦急,请不要分散这个老人的慈祥。那泥石流的名字,不只是被堵塞在舟曲的白龙江。
在我的童年,我撒下的那一场顽皮的尿液,也在家门前的黄土地上,同样一汪浑黄的水。还有那蒸腾的,泡沫的声响。那只是一个懵懂孩童的游戏。
在舟曲,那也只是夜半被淤塞的时间吗?
山沟沟里的大地,更厚了啊;陡峭的山坡上,耕地更薄了啊;而暴雨里的雷鸣,山顶上摇晃的石头也更加破碎。
行走的泥沙,着了魔的石头,倾斜的树木,散乱的水泥构件,弯曲而残损的钢铁,它们夹杂了夜晚的黑,直接窒息了一座城市的门窗。那些陌生的同胞,他们内心的苦难尚未言说,就已被深刻的时间永恒地埋藏。
舟曲的时间,于此停顿。
我相信未来仍旧会弥漫青草。
也不怀疑从前的山梁上,小鸟翅膀下那些孤独的树庄。为什么偃塞的河流于此停顿,只这么一夜?为什么大地自己翻身,可是,并没有谁可以被这样恣意地“报复”?
舟曲的时间,已经空在那里了。
我相信习惯了安静的“自然”,它偶尔吆喝一次,然后就此低头,缄默了时间的荒芜。别说情何以堪的古话,正如不能言说的,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悲悯。
就谴责那一双贪婪的手,就谴责那一把尖利的铁锹和头,就谴责一年年邪恶的犁痕翻卷起风化的灰尘,是我们搅拌了大地,直至天空倾盆如注的水流。
舟曲的时间,必须重新发芽,弥漫青草。
灾难不会更多。但灾难会更频繁吗?正如众生急促的呼吸,间歇了焦虑的紧凑。
都退回去,退回到时间的源头。那无尽的坡地,那一匹枣红色的公马,那一只雪白的母羊,在它们散漫的嘴唇边,山清水绿。
舟曲的时间,我已经不能匍匐其中。
现在,这样焦虑的铁锨,笨拙的挖掘机械,再一次爆破那些重新堆砌的山体,那些错误的生命,被错误地呼喊。
我只能流下热泪,在这个炎热的秋伏天。不敢说出任何矫情的诗篇。
我安慰了生者,却更默想并非必然的死亡。
静静地注视大地,再一次更改,已经被我们一再更改了的河流,山冈。
但你不要触碰,遥远的舟曲那时间崭新的伤口!
阳光灼伤这个盛夏
阳光灼伤了这个炎热的盛夏。
也灼伤了我。
阳光是故意暴晒我的额头、后脑、胳膊、后背的。我走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灿烂,它们恶意,一刻不离地跟踪着我,使我的脸黝黑,使我的眼睛疼痛。虽然天空也因此而晴朗,明亮,高旷。
但切肤之痛,没有谁可以抚慰我。
如果我自己抚摸,那会是更深刻的触痛。
这个盛夏。
我眼见的翠绿已开始苍黄。树叶上,日常重叠的时间,正在闪烁雨滴的忧伤。
而我身后,总有那么几个固执的家伙,他们恶意,都炎热地呼吸。他们的目光比阳光强烈,使我不能回头,使我窒息。
就是那几个盛夏的人。
他们恶意。我才如此焦躁,如此严重地被灼伤。
那盛夏的时间。
发蓝的火苗,湿漉漉的暴雨,雷与电的炮烙,都随蝉声嘶喊,我不能言语。
蝉声说些什么?
热播盛夏的新闻吗?
谁被谁得意地中伤了,我不能证明。
我知道盛夏已被挟持了,不属于天空,不属于珍惜阳光的大众。
那几个人,都是游走的烙铁。他们并不做什么,只在大地游走强迫的癔症。
我偶尔抬头,强大的黑影就在对面,在回眸街角的战栗的树荫。
盛夏的时间比平时单薄。南风里火焰摇曳。严酷的,郁闷的,大地敞开的干热,无处躲藏。
暴风雨不来,台风没有消息。
袅娜的青烟,阳光白亮,一块烙铁也自己舒展。我反抗的思想苍黑而深厚。不能赶走那些跟踪者,他们的目光就像被爆米花一样,故意封锁,密闭,高温里爆炸。故意紧随我的遍体鳞伤。
听阳光狂笑,我战栗了愤怒。阳光,你就灼伤我一个人好了。
那空阔的草原,茫茫无际的沙漠戈壁,我只是一头食肉的雄狮留下来的尿液,粪便。
那挥不去的膨胀,荒诞的晃荡。
盛夏,暴晒我一个人吧!我正好哑巴了。
在汗水里失眠,在盐渍的呻吟里脱水,被一块通红的烙铁苦苦追赶。
噩梦!不能轮回烈日的夸父。
烈日的声音,那些熟悉的人,不停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