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这话说的可真是没一点儿错。
江云随着徐公走到湖边时,大片乌云就这样眼看着急急压上来,将这天盖的一丝不漏。最后一角通透的蓝色被完全盖住前,江云以为那是天破了个洞。
没了阳光,一切都显得愈发萧索。一副色彩亮丽、跳脱如蛾的苏绣,就这样变成了黑白水墨。湖水透着墨色,连带着这朱红翠绿,竟都映着一层灰色薄雾。这湖边儿上白日里是没什么人的,哪个公子不是在自个儿的屋子里歇着?但眼前那抹嫣红,就这样明晰的点在远处,隔水相望,触目惊心。江云见了,不自主的想往那处靠,要不是徐公回头一把拽住她,她早一头栽进湖里了。
扯扯衣衫,戴好纱帽,江云指着远处的一点红,看向徐公,“徐公,今儿个还出来游湖的公子,可真是好兴致啊。”江云抬头望望天,这雨可快下来了。
徐教头轻轻瞥一眼,嗤笑,“你说这可不是巧?正说着让你会会呢,竟自个儿出来了。得嘞,随徐公一道儿去看看吧。”
“是,咱家这就来。”江云扶着徐公上了木舟,渡夫棹竿轻挑,这船就顺着水波荡起来。船尾的橹片左右摆动,泛起的水花就在湖面上朵朵绽开。
湖心一叶扁舟,隔岸红衣坠柳。江云迎着船风,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万千墨色中的一点红,仿佛看到了天地苍茫中的一簇火。木舟靠岸,徐公带着她往那处走去,边走边嘱咐,“这是咱们馆里的红牌儿,瑶姬公子。旁边儿那一身墨色的,乃是瑶姬密友,在这南馆里头举足轻重,人称墨玉公子。切不可失了礼数。”
“徐公教诲的是,咱家铭记在心。”江云恭敬地跟在后头,直到徐公停下。
“瑶姬公子好兴致啊,不知今日这湖景可否和您心意呀?”
“徐公。”那红衣男子微微垂首,“这屋子里呆的闷了,出来自是好的。至于何种颜色,不必评说。”
江云一抬头,当场震住。原来江云还真不信这世间能有如此妖娆的男子,但今日见了,果然非同凡响。这一垂首、一抬眸,皆是风情;一抚手、一张口,分分戳到你心眼儿里头,说不出的舒服。谁说妖娆的男人就一定像是个女儿家?她江云看着这男人非但没有丝毫女气,反倒是率性洒脱。不过这说到这诱人处,真真儿是胜过那些个女娃子!
男人的眼神飘过来,江云生生接住,片刻后才垂下眼,微微低头。
“徐公,这位是?”
“你看我这个老糊涂,竟忘了介绍。这是刚进园子里的江云、云长侍,随瑞瑶一道儿,看管这南馆。”
“瑶姬公子,墨玉公子。咱家有礼了。”江云碧蓝的衣袍微微遮脸,行了一礼。
“云长侍不必大礼。”瑶姬只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倒是这墨玉对着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这才回过眼神。
“这两日待他将这园子熟络了,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徐公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这才领着江云离开。
“这次竟找了个女娃娃。我还以为这老爷子有什么新鲜手段,没想到一朝不如一朝。”瑶姬看着江云远去的背影,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我还以为你今日有何事,原来一早就候在这儿等着看戏。”墨玉无奈一笑,准备打道回府。
“来都来了,不吹上一曲?”瑞瑶懒懒的倚在石桌上,“别告诉我你今日没兴致。”
墨玉停住脚步。这话倒是没错,在他眼里,什么颜色都比不过这一笔重墨。今日确是好兴致,不然他也不会答应一大早就跑到湖边当雕塑。取出玉箫轻放在嘴边,墨玉闭上眼,清脆婉转的音色就这样流泻出来,洒个满园。
江云走着走着就听到这箫声,淡淡的喜悦中透着一片温柔。要是能在小憩的时候听上一曲,那简直就是天上人间啊!
“徐公,墨玉公子的玉箫吹奏得竟这般好,咱家听了真是如同仙音灌耳,将这肉体凡胎好好的荡涤了一番啊。”江云想着这玉箫曲调,在心里暗暗哼着。好听,真好听!
“你怎知道是这墨玉公子?”徐公回头,“可是看了名册?”
“这名册还未来得及细读,徐公请勿怪罪。只是看这墨玉公子生着一双巧手,想必这玉箫是出自他之手了。”
“哦?你倒是个会看的。这玉箫确是出自墨玉公子之手,在这南馆里,乃至整个梁都,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江云在心里吐吐舌头——什么一双巧手,全是她编的!只不过那妖娆的一抹红,一看就不像是有什么闲情雅趣的。人家都说乐如其人,这等闲适温婉的曲调,也只有一身墨色的墨玉能演奏出来了。要是说那抹“红色”的长刀舞得天下一绝,江云觉得还可信些。
徐教头带着江云走到一片松林处,交给她一幅画轴、两本经书,吩咐道,“这幅‘尧宫仕女图’是送给无忧公子的,还有这两本经书,交给余欢公子。办完这两件事,今日你便可回去歇着了。”
“是。”江云目送徐教头离开,这才拿着东西准备迈入这霄松苑。不过两步,她又停下来。园中隐隐传来轻声诵读经书的声音,夹杂着木鱼的脆响,还飘来阵阵檀香,难道这南馆里还养了个和尚?!这叫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的乖乖......江云瞬间佩服起这个园子的主人来,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各种类型任君挑选。都不喜欢?没关系!咱还有和尚。啧啧,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江云吸吸鼻子,朝里面走去。
她刚迈进内院,诵经声戛然而止。背对着她,一个身披榕紫色长袍的男人坐在地上,墨黑色的长发散至腰间,待他转过身来,金色的纱衣斜裹着胸膛,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微微抬起,平静无波。
“在下江云,奉徐公之命来给余欢公子送经书。”江云双手举着书,递到余欢面前。
原来是带发修行啊...江云表示有点遗憾,她还以为真是个和尚呢。不过这闲人勿扰,视若无物的姿态,倒是真有那么几分出家人看破红尘的意味。哪里长得都不大出众,可这一双眼睛却好似容了天地万物,让人挪不开视线。
余欢接过经书,点头表示感谢,之后该干嘛干嘛,弄得江云尴尬得直打哈哈。她初来乍到,哪里认得无忧公子?又哪里知道他人在何处?要不是这人诵着经,她才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余欢公子呢。他可倒好,自己念得不亦乐乎,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江云就这么站在余欢身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他的护法呢!
这可如何是好?正纠结着,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来,弄得外褂瞬间湿了一半。呵!真是天助我也。江云自认倒霉地准备退出内院,坐在地上的余欢却突然站起来,抱了木鱼经书,转身回了屋,扔下一句,“雨下这么大,进来坐坐再走吧。”
江云甩甩衣袖,赶紧屁颠屁颠地进了屋。她可不想刚来就生病。屋子里的香炉依旧飘着檀香,两把灯笼椅中间的小几上放着茶壶,江云一摸,凉的。唉,这下雨天还真是有些冷。她缩回手指,裹在袖子里,来回搓着。
余欢见了,没一会儿就从内间端出一只铜壶,沸腾的滚水就这样落入盛着茶叶的茶盏中,暖暖的热气瞬间蒸腾起来。门外的雨水下个没完,余欢就这样坐在她旁边,不言不语。中间隔了层薄雾的距离,但也足够安全。江云小心地探出手,想将茶盏抱在掌心,却不想一下子烫了手指。
“咝——”江云赶紧甩手,放在嘴边使劲吹。啊呀真是好烫啊!简直要把手指头烫掉了.....她真的觉得今天好倒霉。盯着左手发呆的空档,一只小巧的暖手炉落进她的手里。江云猛地抬头,满眼都是余欢那双垂下的眸子,长长的睫毛撒下一轮暗影。
“谢..谢谢了。”糟糕,怎的还结巴上了?!江云清清嗓子,看向一边。余欢又坐回远处,像一尊石像般不置一词。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渐渐地,江云也不怎么想说话了。下雨天最适合睡觉,再加上抱在怀里的这个温暖的小东西,江云简直睁不开眼睛。她头一歪,就这样放任自己滑入梦境。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蚕丝被滑腻的触感在手下蔓延,江云舒适地轻叹一声,竟有些不想起来。余欢这么好心,竟让她睡在床上。她摸上怀中的画轴,咒骂一句,缓慢地爬起来——竟然还有个东西没送。
“你醒了。”余欢走进来,放下一盘点心,“已经戌时了。”之后闲坐在床沿。
“......”江云在心里算了一遍,不由惊叫出声,“已经晚上七点了?!我的妈妈呀我是有多能睡...”
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话,余欢竟轻笑起来,不住摇头。
“唉...哎呀...这个真的不是我的错,昨晚都没怎么睡...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无忧公子现在何处?我还有一幅画没给他呢。”江云挠挠头,心想着天黑了万一找不回去可怎么办。
“无忧?我叫他进来。”说着余欢就飘了出去。江云瞪着眼睛,什么?无忧在这儿?
“我说是哪个要送我画轴,可是让我好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语气轻快的哪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江云这才见一个身影绕过屏风,脚步轻盈。再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碧色衣衫,腰间系着竹笛,鹿皮短靴上坠着玉石,神态怡然。没有瑶姬的妖娆,没有墨玉的温婉,没有余欢的沉静,却爽朗得像是一阵清风。这,便是无忧。
“贪于小憩,误了时辰,还望无忧公子莫要怪罪。咱家奉徐公之名给无忧公子送上尧宫仕女图,请公子海涵。”江云恭敬地递上画轴,无忧却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接过放在一旁。
“好说好说。”无忧看了一眼点心盘儿,两根玉雕一般的指节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嗯,还是余欢的手艺最好。”
“这点心,是余欢公子做的?”江云有些诧异,一个和尚竟还会做这些个东西,不是平时有好多忌口,不能贪于享乐?转念一想,这南馆都进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遂不再多想,也拿起一个尝起来。
“味道如何?”无忧期待的望过来。
“嗯...酸甜中带着些涩,可是用了青梅?”江云看着手里糕点,圆鼓鼓的,可爱的不像出自余欢之手。而这味道也是出奇的好,外皮酥脆,内馅儿却酸中带甜,甜中带着一股清爽的涩意,真是怎么吃都不会腻。江云满足地又啃了一口,不自觉地笑出来。
“好吃吧!现在正是青梅下来的时候,我也喜欢吃,便撺掇着余欢做。你若是喜欢,不光有点心,还有果子膏,也是余欢做的,你带回去些。”无忧笑眯眯地看着她吃,赶紧热情的介绍。
“江云若是喜欢吃,我下次再做便是。”余欢拿着一块绢帕擦着手,走进来坐在桌边。
“哎,怎么无视我...明明是我先说的好吃。”无忧假装不满,皱着眉头望过去,余欢却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叫江云。”江云放下点心。这消息竟传的这样快?
“无忧遇上了墨玉,说是馆里新来了个做事的。”
“是啊,平时都是见不到他的,今日竟这般巧。”无忧点点头,拿起一块喂给余欢,后者一张口含了进去。
诶——这两人有情况啊!江云一边偷笑,一边想着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点心很好吃,不过时候不早,咱家得回去了。”江云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礼,转身打算往出走。
“我送送你吧。”无忧也站起来。
“不用了。你们歇着吧。”灯火如豆,人影如斯,三人对坐,时光仿佛静止。而如今哪怕要少上一人,温度却丝毫未减。江云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服服帖帖的,舒坦。
从霄松苑出来,华灯初上。灯笼沿着小路一直绵延至下方。
“杜邈。”
“属下在。”
一只黑影落在她旁边。江云懒懒地靠上去,打着哈欠。
“我好累哦,背我回去。”
“是。”杜邈轻轻背起江云,想着夜风凉,便没用轻功,慢慢走起来。
“你今天都干什么啦..”江云哼哼着问。
“巡察园子。保护主子。”江云的碎发搔着他的耳根,弄得他有些痒。
“就这样?”
“就这样。”
“吃饭了吗。”
“还没有。”
“嘿嘿...就知道你还没吃,喏,张嘴。”江云从怀里掏出一块有些扁了的糕点,喂进杜邈嘴里。无忧进来之前她偷偷拿的,看来拿对了。
“好吃吗?”
“嗯。”青梅的味道甜中透着酸涩,香味儿渗进五脏六腑,叫人忍不住回味。
“哈哈,好吃吧,我也觉得很好吃。”江云将脸按在杜邈后背上蹭了蹭。好暖和,好想睡觉。
“嗯。”
“咕噜——”哎妈好尴尬,肚子竟然抗议了。不过也是,一天就只吃了一块点心。
“饿了吧,瑞瑶已经将饭菜热上了,回去就能吃了。”杜邈想着江云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翘起嘴角。
“嗯。可我好困...”不行了,意识在脱离...江云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杜邈一顿,足尖轻点,划过湖面,朝着幽兰阁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