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并未走远,去了城中一处水井旁。夜色下井边除了两个锦衣卫:“柳大人。”
“有人么。”
二人恭谨道:“并无。”
“不知皇上那儿······”
“皇上称柳大人所猜无误,是井。偌大的一座城,疾病竟然不治而愈,就算有仙草,也不可能做到药到病除——出费那人将灵药投入井中。井水岂不人人都喝?人之喝水,正如饮药。”
柳奚笙在暗,锦衣卫在明。此将染病之人送入城中,待到疫病盛行时,好守株待兔。
“柳大人,你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病死,那女人会见死不救?上次救了,这次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就算她不救,封城而走,三月后再开城门,活下的那个人便是。可问,皇上是这么说的?”
“柳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句句是赞赏,而柳奚笙只觉得声声刺耳。
“我刚射箭刺中投井之人,未中要害。我去看个究竟。”柳奚笙早在之前便早已推测井水。如今活着能走的人不多,若此前往井口之人,必是藏有仙草之人。
他脱下布衣,配了绣春刀,换了皇上钦赐的飞鱼服,循着血迹往深处走。
柳奚笙转过一个小巷子,看见血迹斑斑,却未常见中箭之人。
“柳奚笙,你是何人?”他的后面传来了嘶哑的女声。
柳奚笙站在原地没动:“棠梨,果然是你。”
有那么一时,他要是没来看这口井,没换上飞鱼服,没走过这条巷子该多好。面前女子眼神中的厌恶,是不是会少一些。他看着棠梨向自己走来,脸色痛的发白,浑身是血。
朝廷苦求多年的灵药而不得,仙草的主人必是世外高人,想必身轻如燕,武艺高强。可眼前的女子很瘦,像一根春日的翠竹,迎风易折。她手上的皮肤太过细腻,没有常年拿刀的老茧;她的步伐过于轻浮,伸手一推就会倒在地上。
“铮!”
寒光一闪,快的柳奚笙自己都没有察觉,便已经把刀架在棠梨的脖子上。
“把仙草给我。”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棠梨眉头皱的厉害,神情却不算惊慌失措,目光扫过那身锦衣华服,又落在腰牌上:“锦衣卫千户使,御赐飞鱼服,原来柳大人竟然身份如此高贵?”
她不再一口一个阿笙,也让他明白自己是谁了。
“既然你知道······”他把刀刃往前推了一分,却觉得自己的手在抖:“后悔当初救我了?”
“不,恩师教过我要悬壶济世。”棠梨轻声道,“救人还是要救,只不过不会在与你一道手牵手走在春日的小道了。”
柳奚笙心中一痛。他其实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如何让棠梨开口,说出仙草的秘密。只要她肯说,他就——放下绣春刀,天高任君走。
他意识到审讯还没开始,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朝廷只想要仙草。”
“嘁。柳大人,殊不知,您是怎样当上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的。”棠梨冷漠的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擦干血迹,“我予柳大人,讲一个故事罢。”
她弯腰,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他。
棠梨被师父捡到时,不过两三岁,年少的记忆如隔云烟。她记得小时候,住在一个大型的基地里。有一对恋人,号称夜袭杀手,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陆木玥,煜清。他们与萍以胭和玄裳威是好朋友,常来探望身为孤儿的自己。
他们称师父为父亲,名叫S。
可是他们最后都渺无音信,再也不见了。
只记得后来长大了,和恩师一同云游天下,救济世人。S总是穿着款大袍子,头戴斗笠。他的药筐里只有一味药,通体雪白。不管什么病,吃了它,就能药到病除,挣了不少钱。
“棠梨啊,”S怜爱的抚摸她的头,“我不懂医术,世人却说我盖世神医,华佗在世,你知为何?”
“不知。”
“因为为师恰好有狱界才来的琼枝仙草,包治百病。”
“哈,罢了梨儿,你大可不必袒护你的师父,他就是个江湖骗子。”柳奚笙忍不住插嘴。
棠梨摇头:“恩师为我,已经仙去了。”
棠梨以为这种风餐露宿浪迹天他的日子会持续很久,直到某天,遇到猛虎。
猛虎自山崖而下,巨爪离她就差一分!S原本在她身后喝酒,突然酒坛子一扔,正好卡在虎口中。
“愣什么愣——走啊!”
一面临山,一面陡壁深渊。一番打斗之后,棠梨只觉得地下微震,虎啸阵阵,前面的山石纷纷坠落,猛虎还来不及扑向师父,便随着脚下崩落的土石一块儿坠入深渊。
一同坠入深谷的,还有S。
“山就是箐云镇的那座。”棠梨苦笑。
她便在箐云镇住了下来,总觉得师父有一天会洗干净衣服,从山上翩然而下,再带他云游四海。可惜这一住就是十年,全靠S留下的仙草灵药救人。
“我救你时,我喂了你一碗药。”她这么一说,柳奚笙什么都想破了。
“那你救那被马踏伤的孩子时,药引都是障眼法,真正有用的是瓶子里倒出来的药粉?还有锦衣卫摔下马,是不是你在我酒里放了迷药?”
“唉,阿笙,我知你会先喝一口,所以放下草药,你们同时喝,你可解毒,而锦衣卫就会坠马了。”
“你······”
“你以为朝廷会这么容易放过我吗,太天真了。”棠梨笑笑,“最后一点仙草灵药,已经投入井中救人了。”
天色渐亮,不远处有脚步声,想必是其他锦衣卫正在赶来。
“梨儿,你随我会朝廷,如实禀报,事后自然会放你走。迷药之事,我不提,没人知道。”
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故事真假,也不关心仙草的秘密,处心积虑的,不过是找一个理由,让她活下去。
他答应过,保她一生喜乐无忧。
“罢了吧,柳大人。”她恢复了淡淡的神情,“你瞧,他们来了。”
朝阳初上,耳边突然传来:“你们干什么!”
一支利箭穿透女子白色衣袍,柳奚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棠梨就像一只折了羽翼的鸟,跌落在地上。
“阿笙,你大概不知,仙草不过是个幌子。”
柳奚笙一时没有明白,只看见那支箭穿过棠梨单薄的身体,却似乎设在自己身上,痛的不能自已。
“难道不是已有数名名医在城外等候,待仙草一查到,便开城门救人?”
“天真!”为首的锦衣卫大笑,“杀死仙草的主人,这是密命。”
柳奚笙无法思考,只知道棠梨快要死了。如果不想办法,棠梨真的要死了。
仙草,琼枝仙草,就算用完了,瓶子里也总还剩些灰。
第一支箭设在肩胛骨上,柳奚笙扑到了女子身边。
第二支箭正中背心。他将粉末往她嘴里倒。
第三支箭射来,柳奚笙猛然回头,一把攥住了箭头!他双目通红,声若困兽:“你眼里有屁个社稷!如果她死了,你就陪葬!”
他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女子放在地上,向持箭的男人走去。他迈出第一步,伸手拔掉背上的箭头,迈出第二步,猛然伸手,拔出绣春刀。
锦衣卫厉声喊:“柳大人,你这是要抗旨!你敢忤逆朝廷!你——来人!”
柳奚笙原本是武举出身,使得一把好刀。只是不常用。母亲告诉他,这刀出鞘,总是为了守护谁。不用,就有人以为他不善用。只是,在这之前,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守护的人。他的刀一旦出鞘就很快,能把春风斩为几段。初阳落在刀刃上,透红如血。
柳奚笙只想到一个字:杀。
若是他杀赢了,梨儿便能活下去。
梨儿用仙草救的这满城百姓,都能活下去。
因此他不能输,只能赢。
最后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只有一把刀动了动,那是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绣春刀。
那是柳奚笙的刀,他活了下来。
十年后。
男人行走于苍翠的山间小路上。背着一只沉重的麻袋,一路冷汗淋漓,面色苍白。最后他终于翻过了山脊,四面高峰中竟有一片平地,上面有一作草屋,种了几亩菜,门前晒着药材。
看见草屋,男人脸上的疲惫瞬间褪去,精力充沛。他眼底明亮,神情快活,把麻袋摔在地上:“梨儿!梨儿!”
女子从屋里走出来,捉着一只鸡:“小声点,吵着孩子睡了。不是上个月才下山嘛,怎么这么快又去啦?”
“这山又不高,多爬,对身体好。”
朝中都说,皇帝眼中的红人,锦衣卫柳奚笙数年前因为一桩案子失手,仕途彻底断送。
柳奚笙却松了口气。
只要你平安喜乐,便万事皆好。
柳奚笙死后第二年,在箐云镇上的后山,起了一座墓。墓的旁边,又有一个小坟,开着一树梨花。
“又是你?”旗袍女子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怎么,你也来看柳奚笙?”
“正是。”男子手捧一束梨花,“我与柳奚笙,也算是有个未成的交易了。”他上前,送上梨花。
“照理说,柳奚笙和棠梨结婚后,是育有一女的。棠梨死后托付于我,希望我照顾她。”
晓珀自如一笑,然后手抚过梨花枝,那树立刻长高长大:“最后,你要了谁的魂祢?”
“自然是棠梨的。”旗袍女子身上散有梨香味,“可知连理门?”
“不知。”男人笑得温润,靠在桃花树上。
“两个情谊相通的人,能以精魄凭树,双树合生,化而为门。”
箐云镇。
宽袍男人站在河边,带着一顶斗笠,拿着酒瓶子,站了良久。他看的,正式两座墓碑之间,枝干项链的桃树。他的手抚摸着树杆。
他回到了女童身边,蹲下身子,抚摸她的头顶:“小淑离,你知道桃树下埋得,是谁吗?”
“不知道呀,S师父。”
“那是你的父母亲。因果相连,再公平不过。”
他将手抬起来,隐隐有光:“开。”
不知何处起了大风,将桃花刮得漫天飞舞。男人和女童穿入一扇看不见的门,成为一道清淡的影子。
“小淑离,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因为他们没有用功读书。”男人嘱咐道,“切记不可学你父母,乖乖地在这里背《女德》。背完二十遍,自然我会来接你的。”
说完,便凭空消失了。
“怎样?”晓珀将手放上桃花枝,“要一起进去么。”
“自然。”旗袍女子撑起油纸伞,也将手放上了桃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