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记载一个山谷吧。我们如何开始记载一个山谷?先从经纬度讲起,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它的经纬度。我换了好几种车才到了那个山谷,熟悉的植物界,无非都是童年的记忆,那是不可抹杀的,那种气味我不能不说是熟悉的,颜色也熟悉,声音也熟悉,而我感觉山谷对我的出现也不应该过分惊讶,对一个回家的人的出现。
火车南驶良久,经过无数堆积卵石的河床,而因为是南下,大山在右,小山在左。河的源头想是在大山之中,如今也无心查问,总是在大山之中吧,不要紧的。火车疾驶过桥时,广大的河床在山脚下缩小,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车到桥的中央,等边的三角形;到桥尾,又恢复为不等边的三角形,随即消灭,我们撞进竹林丛中,突突南下,好兴奋,仿佛还记得刚才那几个三角形尖端是烟云和雾气,而今已在竹林丛中,好兴奋,突突南下。
到了一个小站,这个小站的名字我不告诉你了,那是乡村的午后,穿灰布短衣的人进出栅门,剪票员的面容很漠然,但偶尔也露出和善的神色,操着客家话和熟人打招呼。车站外有好多小孩在游戏,也有老者在长板凳上下棋。那是乡村的午后,在一个我不打算告诉你名字的小站,这名字绝对不告诉你,何况,我们即将记载一个山谷。记载一个山谷吧!
山谷从一个转折入口,即使你是一个不经心的旅人,回峰之处,你也难免觉得眼前一亮,自给自足的小世界。透过树枝和叶子,底下是一片稻田,春天的秧刚刚长密,总有收获的时候。不久落下一个陡坡,过木板桥,迎面是一座只有杜鹃花高的土地祠,转弯,一座旅栈。旅栈叫什么名字?这个我也不打算告诉你。不过,什么都不告诉你也太过分了,就把这山谷的经纬度告诉你吧。山谷在北纬二十三度二十分,东经一二一度二十分。
这里有一种香味,我轻易的断定那是柚子花香。往浓郁处走去,果然是柚子花,白色累累的花瓣,突露在暗绿的叶丛中,群蜂飞绕。从开花到结果,不知道是多长的一段时日。台湾东部的山地乡,除了槟榔树以外,到处都是柚子。所以当初红叶棒球队在家乡练习打击的时候,就用风雨刮落的柚子代替棒球。看到柚子树,总会联想到睡莲。山谷里也有睡莲,在一个小池里,天将暮即开放,四处是蚊蚋。小池过去,还有一个大池,养了许多鲤鱼,四处也是蚊蚋,还有春蛙跳水。我躲进有纱窗的屋里,听蚊蚋撞玻璃门的声音,青蛙跳水的声音。
若是长久住在这样一个有柚子花香的山谷,人的性格和脾气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的?我注意到旅栈外卖橘子的中年人,他不停地剥橘子给自己吃,给地上玩耍的小女孩吃,好像是懒散满足的。这样的解释也有可能是错的,尤其是现代,据说我们不宜自以为知晓乡下劳动者的心情。例如看到渔火,据说我们不可以赞赏渔火的诗情画意,应该想想打渔者的辛苦。例如看到那懒散的中年人在为自己剥橘子,坐在春阳下和地上玩耍的小女孩游戏,也许我们应该想到他种橘子时的辛苦呢。他挖土,他剪枝修葺,他施肥灌水,确实是辛苦的呢。如果永远抱着这种伟大的同情心去观察人生,自以为是伟大的同情心吧,我们便成其为更完美的局外人,我怀疑,我们也只不过是局外人而已。
这时必须如何才能进入山谷,如何才能进入山谷中人的忧患和快乐呢?我坐在日式房子的屋檐下,树景参差,坡底下一片安静。火鸡三两从屋后转来,不像是啄食的家禽,倒像是散步的优游分子。它们走近吃橘子的小女孩身边,其中之一突然激动地吐出一种抗议的声音,羽翼愤张,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兴奋生气,小女孩受了惊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中年人跑过去保护她,大声叱骂火鸡屋里也走出一个老妇人,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也出声赶火鸡,火鸡狼狈地跑出前院,很滞重的鸡爪声,令人发笑。这一切发生得迅速,前后不过是一分钟里的事情,火鸡已经在屋子另一边咯咯地叫了,似乎也是抗议,这应当是阿Q式的抗议了,而小女孩也已经止了哭,手在那老妇人的手里。
我走下山坡,决心到河流的上游去看看。这时日光很明亮,但山谷尚不算闷热,时间应当是上午九点钟光景,但我不知道确实时间,我往往对时间没有把握,这是真的,倒不是因为我不愿告诉你。我站起来时,卖橘子的中年人客气地欠欠身说:“下去走走是吧?”我也客气地笑笑,顺手指着下面的河水,来不及用一个完整的句子回答他的时候,已经走到台阶顶了,远处似乎没有人。
柚子花香兀自浓烈,蜜蜂的声音好大。我走过柚子树,停在土地祠前看一只大公鸡在草丛中亢奋地上下。再往下走,路上远远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我又站住,有意让他们先过那段小桥,倒不全因为是谦让,而是想多看他们两眼。他们走到桥头以前,我假装在观察河里的游鱼,可是当他们上了桥,我即回身,不客气地面对着他们,这时才看到那男人手上提着一个小型收音机,音乐若断若续地传出来,声音不大,而且嘈杂干扰,我想山谷深陷,是不容易收到好音乐的。他们过了桥,也好奇地瞪着我看。他们对我好奇也许不下于我对他们的好奇,无论如何,他们是当地的居民,而我看起来只是一个不期然的撞入者。而且,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透露出某种“知识份子”的倦怠,虽然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我本来属于这里。我本来就是属于这山谷的啊!
我从这三人的表情断定他们是一家人,而且我断定那男人不会是阿眉族人。其实我觉得那男人极可能是中原人氏,他的额角颧骨,使我觉得他的家乡应该是在河南一带的,还有他晒黑了的面庞,很奋勉的眼神,虽然不见得透露出任何陌生和不适,却有一种怀乡式的情调。我想他极可能是一名退除了军籍的垦荒者。如此,那女人应该是他的妻,我从她的容颜看出她绝对是阿眉族妇人,而那小孩便是他们的儿子了。他们也许清晨即出门,已经走了两三个钟头才走到这个山谷。如果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中午以前一定可以走到小镇的吧。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们去小镇做什么,也许去采购什么用品之类的,说不定是去看电影的,谁知道呢?我那时希望他们知道山谷旅栈有一部车子,每隔一小时开到小镇一次,希望他们搭那车子去,不要这样一路走到小镇去,太累了。可是这种事到底并非我所能干涉的。我看他们走过,计算着他们应该在我后方二十米的地方,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他们,原来他们也正好奇地回头看着我,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赶快别过脸去。经过这个意外之后,他们大概不再回头看我了,我也不敢再回头看他们了。
我低头过桥,到了桥中央,驻足,这次是真的观察水中的游鱼了,没有任何伪装了。鱼都很小,不及一只食指大,在清水卵石间缓缓移动,有时成群静止,颜色和河床的泥巴相似,并不稀奇。山涧里的小鱼往往就是如此而已,并不稀奇,文人游记里的渲染通常都是过分的,从前我这样觉得,现在更这样相信了。
前面不远的河边搭了三个帐篷,都是墨绿色的塑料帐篷,我未曾走近,即断定那是阿眉族人的帐篷。我一急,脚步快了些,不久就到帐篷前了,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沉默地搬弄芦苇草,轻巧地把芦苇草平放倚靠在塑料帐篷上,我不必问,就知道这是他们的防热设备。现在总该是上午十点钟了,太阳逐渐热起来了,他们知道塑料帐篷上若不掩上一层芦苇草,今天下午那里头是不能待的。帐篷外堆了些石头,看起来是他们煮食的暖灶。靠水边的地方,拉了一条绳子,上面晾了几件衣服,颜色都非常鲜艳。我注意到帐篷后面还有一片平地,走到堤防高处,才发现那里有三四个小孩正要登上他们的水牛,小孩大约是中学的年纪,背着登山袋,大小颜色都和城里的大学生背的一样,也不外乎红色蓝色和黄色,只是背法不同,这些阿眉小孩是大背,城里的大学生往往只把登山袋挂在肩头,甚至在骑脚踏车的时候,也只挂在肩头上罢了。至于袋里的内容,我就更不知道了。小孩登上水牛,高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听清楚也没用,已经不可能懂了,往山里骑去,后面跑着另外四五个更小的弟弟们在喊叫着,大概是想跟他们去的吧,有一条狗也奔跳着,叫着。
他们正在吵闹的时候,忽然看到我站在高处,吃了一惊,都停下来看我,狗也不叫了,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随即又恢复原来的声浪,牛背上的小孩对我招手,我也招手,狗叫声中,杂有牛铃的声音。他们越走越远,我也顺着堤防与他们的小路平行往山中走去。两条路之间是河水。我走得太慢,不久就失去了牛只的踪影。这时日头好像更高了,我走到一片梧桐林前,不期然看到河里有两个男女在洗澡,他们也看到我了,迅速地坐入水中,只把头露在水面上,对我招手。这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回到我童年时候徜徉过许多日子的阿眉族山地乡了。
这个山地乡里,气味和颜色都是熟悉的。我看那泥巴路,路旁的植物,自然像普鲁士特那样,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日子。其实自从六岁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我三十年未曾回来过,可是为什么一旦回来的时候,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呢?我并不觉得真是昨天才离开这个山谷,因为那是矫情的想法。却奇怪过去三十年不晓得是怎么过的,也许那三十年并不存在,但这也是矫情的说法,不可能的。我曾经搭乘“战后”的小火车离开这一带乡村,坐在运煤的车壳上,看槟榔树一排一排往后退,就这样退完了,就这样到了花莲。然后从花莲出发,就从来没有再回到那个山谷去过,三十年了。可是一旦回来的时候,又仿佛那三十年是虚幻的,也许因为外面的世界在变,剧烈地变,我也在变,只是山谷变得慢些,或甚至没有变吧!是不是不变的比较实在,变的比较虚幻呢,这又不是我的哲学思维所能负荷的了。
这些是我对一个山谷的记载,我用这些字记载一个山谷,怀念一块土地,和一段日子。我知道我已经记载了一个山谷,虽然这个记载没有结尾,可是我知道我还不曾认真写下我对那一段日子的怀念,我无法接续,因为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日子。而且每当我感受到有什么哲学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蠢动的时候,我即知道,我必须停止。
我停止记载一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