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漆黑,脑袋里像有个大力士在打铁,疼得他直抽冷气。可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原来要抽一口气并不容易,因为口里塞着布,手脚绑得紧紧的,人像是躺在波浪上头,不断地浮沉。想了好久才明白自己被塞进了麻袋,正被人抬着走呢。他扭动了几下,马上挨了狠狠的一脚,虎军绝望地瘫软下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了满脸。抬他的人似乎在爬坡,步履艰难,喘息声粗重如牛,加上沉重的脚步声和啾唧的鸟鸣声,虎军似乎看见一条蜿蜒的小路正蛇般地缠上翠绿的山峰。虎军倏地想起自己是在那条通往家中的蔗田小路上被人打晕的,绑匪从那儿把自己弄走,走的又是这般崎岖难行的小路,估计是原来不通机耕道时村人走的那条老路。这时,一阵熟悉的轰鸣声钻入耳轮,虎军心内一动,知道绑匪抬着自己走到了温家老寨的瀑布上头了。这地方风景绝佳,山上遍布酸枣树和野板栗树,是虎军和小伙伴们常来常往的乐园,仗着熟悉,虎军大致地猜出绑匪正抬着他往南边的公路上走。果不其然,过了约莫一个小时,绑匪终于把他撂在一个硬板上,接着马达声响起,虎军明白自己已经在车上了。虎军计着数,当他数到一万二千一百二十一下时,车子“嘎”的一声停下了。
虎军被送进了房间。房间阴冷,弥漫着酸涩的怪味。他猜这个地方应该离交通要道或是墟镇不远,常有汽车呼啸而过,远远的还传来鼎沸的人声。绑匪异常小心,始终蒙着他的眼睛、塞住他的口,身上捆得跟粽子似的,虎军突然觉得绑匪中有他认识的人,要不然他们怎么从不当他的面讲话呢?种种猜测涌上他的脑海,淡化了起初的那份恐惧,他甚至有了几分闲心,幻想自己能够像侦探柯南一样把绑他的坏蛋挖出来。无奈的是他不是柯南,也没有大力水手的力气,只好乖乖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嗅着那股越来越浓的尿臊味,脑子里千回百转。
他们绑我干什么?是问爸爸要钱吗?爸爸和妈妈现在怎样了?妈妈肯定在哭,爸爸呢?如果坏蛋问他要两百万元赎金他会不会给?万一,万一他不给,自己不就要被他们撕票了吗?
虎军以前最爱在网上看各种有关破案的新闻,知道现在的绑匪心黑,经常是撕票以后再向家长要钱。这时恐惧像一阵冷风,从无数个毛孔钻入他的肌肤,让他直打哆嗦。他拼命地搓脚、扭身,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不料突然有样东西砸在他头上,声音响亮,却不怎么痛,细想之下,原来有人用杂志抽了他一下。
打我的是个女人;手没什么劲,还有,她用了香水!嗅着那股淡淡的清香,虎军的心略微定了些。这时女人扯掉他口里的布条,又用调羹敲了敲他的嘴唇,虎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女人,这时虎军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给他喂饭的是个女人,因为她的尖指甲不小心划在了他的唇上,虎军吃痛一抖,那女人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声音甜润,但是很陌生,而且讲的是普通话。女人看样子也没打算虐待他,喂饭时动作轻柔,喂完了又给他喝水,还用纸巾替他揩了嘴巴,虎军生怕她马上又要把自己的嘴堵上,赶忙说:
姐姐,我晓得你是好人,你放我走吧!我让我爸爸给你钱!
女人愣了愣,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把布塞进了他嘴里。虎军呜呜地哭着,泪水打湿了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原先淡淡的一片光亮变得越加黏稠,那一颗心仿佛坠入了寒潭,一波又一波的绝望向他袭来,让他在昏沉中沉坠梦乡。就这么时睡时醒地过了两天(这一点他是从吃饭的次数来推定的),他又一次被塞进麻袋,转移到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他手脚上的绳索一直没解开,加上天热,绳索磨破了皮肤,汗液渗进去,手、脚上似有千蚁叮咬,眼珠子也隐隐作痛,他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爸爸、妈妈、唐老师,你们快来救我呀!
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呼唤着,同时坚持不懈地蠕动着手腕。也不知尝试了多少遍,绳索渐渐地松了。他惊喜地发现右手的食指可以够着左手手腕上的绳结。他发挥以前在田里挑泥鳅洞眼练就的功夫,手指细致而准确地抠拉着。在这个新地方吃了两顿饭后,他终于挑开了绳结,飞快地扯下眼睛上的布条和脚上的绳子,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幢破旧的农舍里。外头是长满荒草的院坪和一排废旧的老屋,他所在的房间,房檐和门窗上结满蛛网,墙基遍布青苔,墙角上存放着隔年的稻草和沤热的火土,难怪有股难闻的气味。
这是什么鬼地方?虎军推了下房门,发现外面上了锁,他又拽了拽窗户,可看上去破旧的木窗出乎意料的结实。他仰起脖子四周打量了一番,正准备爬到稻草堆上揭瓦时,远远地传来几句人声。他慌忙坐回原地,飞快地绑上双脚、蒙上眼睛,然后把手伸进刚才脱下的绳套里。还好来人在院子外头低声地商议着什么,虎军捂着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脑子里的大力士又开始甩开膀子打铁了。
咚、咚、咚……
他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着,脑仁痛死了,因为刚才他瞥见的那道身影如同一枚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眼睛。
他看见了小牛哥!
难道他……?
虎军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进行分析和判断,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纷乱的脚步声说明这次进屋的起码有两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和浓烈的汗味揭示了来者的性别。虎军缩了缩手脚,生怕别人看见那松弛的绳套。正担忧着,头上挨了两个重重的掴子,一股酒气混合着难言的臊味薰得他几欲作呕,然后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相继被勒紧,接着蒙眼布也被重新绑紧,紧得眼仁发麻。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
虎军很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放手一搏,就算不成功,也胜过如今这样任人宰割啊!他愤怒地挣扎着,猛不丁颊上挨了两大巴掌,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响声,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绝望和伤心。由于嘴巴堵着,他只能大口大口地通过鼻子呼吸。这时那股难闻的味道再一次扑鼻而来,原来刚才给他绑绳子的男人站到了他旁边,正像一匹负重的牛似的喘息着。虎军混沌的脑海里灵光一现,眼前倏地浮现出板凳黝黑的面孔来。板凳有狐臭,还有,他气管上头有毛病,呼吸比别人粗重。再联想到刚才瞥见的小牛的身影,虎军大致已经猜出绑他的是哪些人了。
小牛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虎军为此震惊和伤心,奇怪的是,其中并没有恨的成分,更多的是纳闷和疑惑,以及偶像坍塌时的惋惜。
这时,又有人走到了他身体的另一侧。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伊卡璐的香波气息令虎军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那是小牛的体味。记得上周他们到梨花墟时,小满和梦圆还在路上就小牛用的洗发水牌子吵了半天。小满说小牛哥用的是沙宣,梦圆说是伊卡璐,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他们到了小牛家里,确认卫生间里放着伊卡璐洗发水时,小满嘟着嘴说小牛女里女气。
伊卡璐是妹子的名字,当然应该是妹子用的洗发水喽!
小满的理由总是很奇怪的。
对于小满和梦圆之间的这种争吵,虎军原本并不注意,但那天他们在墟上走时,有人从楼上倒了一盆有异味的水下来,浇了虎军一身,虎军顺便在小牛家洗了个澡,出来时身上也洋溢着伊卡璐浓烈而又清甜的芬芳。
虎军回忆时,站在两侧的小牛和板凳应该在打手势交流,因为有一阵阵的风掠过他的脸颊。过了一会儿,板凳先走了。左侧的小牛似乎在迟疑,几秒钟后,他塞了样东西到虎军掌心里,然后匆匆地离去。随着“吱呀”的关门声和“咔嚓”的锁门声,屋内重归寂静。
当虎军确定手中的东西是一枚刮胡刀时,心里“刷”地冒起一串希望的火苗。他小心翼翼地割着腕上的绳索,这时窗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艰难地挪到窗户下,凝神谛听着。周遭很安静,虽然说话的人隔着一大段距离,可虎军还是听出了板凳和小牛的声音。板凳骂小牛冇卵用,送了几封信也没见人送钱来。小牛说人家送了钱来,你不是怕人家报警,不让去取吗?一副不服气的口吻。
早就跟你讲了,手脚要快,手段要狠,要让那个王八蛋害怕,不要去报警,你他妈的那封信写得一点都不杀火,人家还不是去了公安局?这下卵都捞不到一条,去死吧!
板凳气急败坏地吼着,全然不怕虎军听见。虎军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他想杀自己灭口,不由得加快了割绳索的动作。
反正我不是主谋,要死也得你先死!
小牛似乎有意让虎军明白他在此事当中的角色,大吼起来。
哈,你刁毛硬了是吧?随着板凳的骂声,小牛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是搏击声。
虎军担心小牛,屏住呼吸听着窗外的动静。奇怪的是,外头突然安静得吓人,良久风儿才送来几句低低的话语和一个女人的惊呼。
你们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小牛、小……
女人的呼喊被两记响亮的“噼啪”声画上了句号。不一会儿,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摩托车的轰鸣声,之后是突如其来的寂静。虎军学着电视剧里侦察兵的样子,耳朵贴在地上听了会儿,等他确定周围确实没人活动时,便飞快地运动手指,费力地割断了手腕上的绳索。然后扯下蒙眼布条和塞口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涩痛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渐渐适应了许久不见的阳光。其实那不是阳光,而是一片玫红的暮霭,半轮弯月嵌在那片红彤彤的云彩里,宛如小满头上的发饰,美得夺目。虎军呆了几秒钟,爬到那堆稻草上,无奈稻草堆太矮,他怎么也够不着那根黑漆漆、到处缠满蛛网的房梁。他急中生智,脱下裤子往房梁上搭去,然后拽着两条裤管,一个漂亮的引体向上,轻松地翻了上去。对于虎军这个年纪的崽俚来说,上房揭瓦简直就是乐事,眨眼间,他已经从房顶跳下,小兽般隐入了迎风摇曳的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