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缓坡,长满了野芒花和一蓬蓬浓绿的葛藤。眼下野芒花已经抽出了细白绒似的穗,腰肢柔软地在山风中招摇。葛藤只一味地绿,全然没有秋天紫花盛开时的妖娆与多姿。多多躺在芒花丛里,双手不停地折着芒杆,一会儿放在嘴里咬,一会儿用它们撑眼皮,半刻也闲不住。一旁的苦娃和南瓜奇怪地盯着他的双手。
多多,你近来跟狗屎堆学了不少手势啊,都这么快动作了。
南瓜这话赢来的只是多多一声不屑的哼哼,苦娃看不惯他那霸道样,慢声细语地说三只手成不了黑帮老大的。
哪个讲我要当三只手啊?哪个讲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多多气呼呼地瞪着正在不远处割芒杆的梦圆,嫌她多嘴多舌。前段时间梦圆在肥婶家帮工时,几次看见多多在街上跟着狗屎堆溜达,回村后她把消息告诉了大家,南瓜和苦娃就此断定他到墟上不学好,多多嫌死了梦圆。
苦娃,多多,你们帮我把我那些芒杆捆一下,到时我教你扎扫帚,城里的人喜欢这种扫帚,能卖五块钱一把呢。芒花晒燥后还能塞头锤,既软适又暖和,睡在上头会做好梦的。
梦圆可不知道多多恨着自己,她抹着汗珠快活地说。那天唐春晓从梨花墟梦圆的临时住处离开后,去找了她的一个高中同学。那同学在县城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唐春晓把梦圆爸爸讨不到工资的事儿跟他说了,请他帮忙打官司。她那同学一口答应,说是可以联合深圳的同行,给王火发搞什么司法援助,讲白了就是由公家贴钱帮梦圆爸爸打官司讨工资。有了唐老师这话,梦圆悬着的心落了大半。再说德富和阿庚伯、唐春晓每人给了她一百元钱,加上肥婶那儿的工钱和她塞给梦圆的二百元钱,她和妹妹可以对付着过好几个月,也就不提去肥婶那儿打工的事了。也许是心定的缘故,她稍稍长胖了些,小脸上也有了几分少女特有的红晕。
这个鬼小满怎么还不来呀?再不来我可要回家吃饭了。告诉你们啊,我奶奶现在对我可好了,今夜她会炒泥鳅干和酿苦瓜给我吃。嘶哈,我都要流口水了!
自从上次用计把抢劫犯齐飞抓住、陪着爸爸投案自首后,南瓜上了县电视台和地区的报纸,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形象高大了许多。十五婆更是将他当宝,这阵子老是变着法子给他弄好吃的。南瓜又是个漏肠子,吃了什么都要讲,经常猴得大家发痨。
死南瓜,你每次就是讲讲讲,从来也不带给我们吃,太小气了!
多多现在又恨上了南瓜。他最近心烦得很,因为他妈妈在外头偷偷地怀孕了,听大姐讲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爸妈他们打了B超,说是男的。妈妈名字都想好了,说是叫宝宝!这使多多格外生气。他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有了小弟弟,爸妈就更不管他了!更可气的是,当他气呼呼地打电话给爸妈时,妈妈笑得声音发颤。爸爸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今年他们会带着小弟弟一起回村里过年。
多多,你以后打架有帮手了!爸爸只有姐姐和妹妹,逢事我一个人出头,太孤单了。这下好了,你们有四姐弟,以后跟城里人拼,他们拼我们不赢!我们人多哇!
多多猜爸爸那日肯定喝了不少酒,絮絮叨叨地拉东扯西,听得他耳朵出茧。他借口等着打亲情电话的人多,撂下电话就跑到墟上去了。那天逢墟,多多旷了一天的课,跟狗屎堆摸了两个荷包,收获不小。这是他的秘密。这秘密即使他觉得自己强大,又使他烦躁。他越来越不想念书了。
读书读得多,料字认作科。你读书读到牛嫲脚下去了?
只要多多考得不好,爷爷就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这样骂他!
奶奶倒是挺疼他,问题是父母都不在乎他的想法和感受。两个姐姐忙着打工、谈恋爱,虽然经常有钱寄回家,每周会给他打电话,可那些能有什么用?多多觉得自己很孤单。
苦娃,多多,你们晓得牛颈下为什格会有一圈白纹吗?
摇曳的芒花丛里,飘来了梦圆清脆的声音,多多从胡思乱想中收回了心思。尽管多多和南瓜不爱读书,对不动脑筋的故事他俩还是顶喜欢的。
你快讲啊?为什么?
苦娃干活麻利,他割芒秆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耳朵却尖,风把他的话音送过来,居然有芒花的味道。
梦圆,你累了,歇一肩。到这里讲给大家听,不然等下不帮你背芒杆。虎军!虎军!过来听梦圆讲故事!
南瓜伸长脖子大喊起来。
我—在—拉—屎,臭—不—臭?
顺风吹来虎军的声音,多多做作地捏住了鼻孔。
这个小满肯定骗我们了,她再不来我就真走了!
南瓜嘀咕着。过了一会儿,梦圆和苦娃扛着两把捆得整整齐齐的芒秆过来。
你们两个懒虫,还想听故事啊。多多,把你的水壶给我!
梦圆不由分说地拿过多多的水壶,先递给苦娃喝了几口,这才悬空着往自己嘴里倒了几滴水,然后开始讲牛的故事。
这牛原本是天上的神物,但它特别向往人间。有一个跟它关系不好的神仙晓得它的心事,就跟它讲凡间的人天天吃大圆饼和金丝面,好玩着呢!牛一听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偷偷下凡了。可到了凡间以后它看见了那么多的坏事,越来越失望,心情很不好。它觉得自己受骗了,因为它不但被人拉去做苦力,而且天天吃草。后来它碰见了那个骗它的神仙,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神仙讲我没撒谎啊,你天天吃的稻草秆就是又黄又软的金丝面,拉磨时兜出来的圈子就是大圆饼。牛一听立即给气哑了,再也不会讲话,只能“哞哞”地叫唤。后来它越想越伤心,就找了根绳子上吊自杀。可是它太重,绳子挂不住,没死成,从此以后牛的脖子上就留下了一圈白白的绳印。
梦圆刚住口,多多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耐烦地说梦圆瞎编。
你当牛是傻猪啊?还能被凡人给骗了!除非它以前是假神仙。
对啊,神仙都是好厉害的。你看电视里的神仙都会做法!你这故事不好听!
南瓜摇头晃脑地说。
苦娃,你信这个故事吗?
梦圆期待地看着苦娃。苦娃点点头,说他要把这个故事写成文章,投给省里的《小星星》杂志。梦圆高兴地笑了。这时虎军跑过来,说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管他真假!梦圆对他的反应颇为失望,忽然间虎军兴奋地吹了声呼哨,众人知是小满和她妈妈来了,连忙野兔般蹿入了草丛。
不一会儿,小满和李彩画拎着东西,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缓坡左边那蓬浓密的葛藤边上。小满扫了几眼摇曳的野芒花,疑惑地看着那蓬浓绿。
妈妈,是这里吗?
没错,你爸爸的“地”(坟墓)就在这坡上。
李彩画话说得肯定,心里可没底。这茂盛的葛藤既不在她的记忆中,也出乎她的意料。她一边骂着,一边拿起香篮盖上的镰刀,三下五除二地将葛藤割了。当那座有些破败的椅背式坟墓终于干干净净地出现在眼前时,李彩画蓦地想起自己有三年没有回来给丈夫“醮地”了,心内一恸,热泪夺眶而出。小满刚才正睁着眼睛在草丛里寻找那些约好前来助威的小伙伴,猛不丁听见妈妈的抽泣,爸爸的身影倏地浮上脑海,鼻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有宝,你在那边好好的啊,我会照顾好小满的。我已经存好了给她上大学的钱。还有,我过些日子要结婚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李彩画蹲在地下,一边拔草,一边喃喃自语。小满好感动,并排蹲在妈妈身边,细细地捋着草。这时身后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响亮的鹧鸪叫,小满猛一回头,看见虎军在草丛里向她焦急地挥着手。草丛里蚊子成团,他们已经快被蚊子吃掉了,这是在催小满赶快进入他们昨天“开会”时讨论好的既定程序。小满仰脸望了眼不远处那棵枫树巨伞一般的树冠,轻咬银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妈妈,到那树荫下去,我有话跟你讲。
小满怕虎军他们听不见自己和妈妈的对话,所以想把妈妈拉到虎军他们藏身之处的附近。李彩画仍沉浸在缅怀、悲伤的愁绪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小满的意思后,她颊上浮出两朵这些年养成的、多少有些儿虚假的微笑。
小满,就在这里讲吧!你爸这墓好几年没人管了,这个菊花也是,我前年寄了一百块钱给她,让她帮忙照管一下,电话里她答应得好好的,还讲她来过。你看这些藤和草,哪像弄过的?死人的钱她也挣,亏她夜里歇得落店!她这人太厉害了,针尖尾上起得天姿(倒立),蚊子腿上剐得肉下,哪像亲戚……
就像菊花婶婶对李彩画一肚子意见一样,李彩画对她也满腹牢骚,只是她口稳,平常不讲而已。
妈,我问你的话最好不要给爸爸听到,我怕他发性(生气)。
李彩画蓦地一愣,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那块生了些许苔藓的墓碑,然后跟着小满来到了那棵枫树下。
小满,有什么话不能让你爸听的?你搞什咯名堂?
李彩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小满了,口气有些无奈。小满上下打量了几眼妈妈,这陌生、疏离、探究的目光让李彩画浑身不舒服。
妈妈,我问你,你是真的爱阿松叔叔吗?
小满的问题显然出乎李彩画的意料,她抬抬眉毛,有些戏谑地点点头。
是真爱啊!要不怎么会嫁给他?哎呀,我说小满,你呷多了雨落水啊?管起大人的事儿来了?
我是你女儿,我当然要管!你发誓你不是在骗他?
小满的认真让李彩画沉默了稍许。
小满,大人的事你不懂,我说你也不明白。好了,回去拔草吧。
李彩画伸手去牵小满,谁知却扑了个空。
妈,你对天发誓不是在骗他?
小满精灵似的转到李彩画对面,黑宝石般的眸子直直地盯在她身上。
我没骗他!
小满的固执使李彩画非常恼火,声音里迸出簇簇火星。
妈妈,我再问你,你在城里有没有干对不起爸爸和我的事儿?
山坡上的空气突然凝固成团,小满感觉到了妈妈目光中的灼热。她以为妈妈会暴跳如雷,会破口大骂,甚至会狂揍她一顿,可妈妈只是委屈地张了张嘴,然后眼睛中沸腾的岩浆就变成又大又圆的泪珠,挂在颊上,晶莹闪亮。
小满,小满。李彩画哽咽地喊着女儿的名字,仿佛这名字是剂良药,能立马止住她心中遽然而至的疼痛。
妈妈,你没做过村里人说的那些丑事,对不对?妈妈?我爸爸在坟墓里等着你回答呢!
小满的眼光云彩般覆在妈妈脸上,多么希望妈妈丰满、涂得娇艳的双唇能毫不犹豫地开启,尔后亮剑似的亮出“对,我没做那些丑事”的回答啊!那样她今后在村里就再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妈妈要做了那些坏事,她敢在爸爸的坟前起誓吗?所以她才会把小伙伴们约在这山坡上,让他们来见证妈妈的清白。
可是,妈妈像是被她的这个问题吓怕了,又像是被打蒙了,只见她伸手揉着眉心,许久才叹道:
有宝,你看看你不在,小满变成什咯样子?都怪我冇教好她啊!
李彩画的答非所问激怒了小满,她愤怒地扑过去,不断地摇晃着妈妈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把她想要的答案摇出来似的。
妈妈,你快回答我呀!
小满快哭了,一秒钟后她真的哭了,而且是哇哇大哭,因为她话音未落,李彩画就“噼啪”打了她一巴掌,一巴掌击中了她的左眼,眼前刹那间盛开几簇金花,哭声从喉咙里恣肆地飘出,贴着白絮似的野芒花在山坡上缭绕。
妈妈,你—没—做坏事,对—不—对?
小满顽强地追问着,李彩画母兽般回过头,狠狠地瞪着她,鼻孔里冒出的热气“嗤”地烧焦了小满的皮肤。
死小满!你听那些人嚼舌头!我李彩画站对得起天,坐对得起地,怕那些翻撩嘴!走,拔草去!
李彩画说着就要拉小满,小满一扭身,胳膊被妈妈扯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而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欣慰中—妈妈终于给出了她期盼中的答案!
爸爸,虎军,梦圆,你们听到了吗?我妈妈她没做坏事!
爸爸虽然不在人世,但小满相信爸爸的在天之灵已经听见,不然大枫树怎么突然无风自摇呢?还有刚才一直停在头顶的那朵云为什么飘得那么快?是爸爸躺在上面吧?爸爸一高兴踩起了风火轮,那云朵就飞驰向天边喽!
小满分心的霎间,虎军、多多、梦圆、苦娃和南瓜从草丛里一涌而出,把气头上的李彩画吓了一大跳。
你们怎么在这儿?小满?!
李彩画看看孩子们的神色,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脑中“轰”地一响,仿佛有人在里头抡锤打铁,震得她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她扬起胳膊,劈向含泪笑着的小满,可当她看见女儿欣慰的表情时,胳膊热面条似的软塌下来。她伤心地叹了口气,踉跄着往山下走去,背影中透着伤痛与凄楚。
第二天一早,李彩画和阿松拎着松瘪的旅行袋,悄悄地离开了村庄。当时小满还在熟睡,等她爬起来时,只有菊花婶婶满脸怜悯地坐在她床前。
妹,这是你妈给你的信。
菊花婶婶的表情少有的温柔。小满呆呆地坐着,任那调皮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了她一身细碎、跃动的光斑。那一刻,她希望自己是头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