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不知何时做好了早饭,他站在厨房门口朝她招着手。看着整洁干净的院坪,小满顿时对这个黑胖的男人生出了几分好感。阿松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想和自己说话,小满喝稀饭时他一直在旁边陪着。小满户籍警察似的问了他一大串问题,阿松有问必答,不多久小满就晓得他目前在省城开了两家超市,妈妈三个月前到他那儿打工,两人就这样慢慢熟悉了。
你妈很疼你的,她是个好人。阿松说着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她。
我两个女儿小时候没跟我在一起,现在想起来好对不起她们。阿松看着她,又瞄了眼厅堂那边,压低嗓子问小满是否愿意当他的女儿。
小满嘴里的半只鸡蛋一滑,直接嵌进了喉咙。看着她张口结舌的样子,阿松赶紧递给她一杯凉开水。小满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我爸爸他死了,你是说你要当我的后爸?
是啊,你同意我娶你妈妈吗?阿松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嗯,这个嘛,要看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妈了,要真喜欢才行,假喜欢我可不答应。
小满话音刚落,阿松就毫不犹豫地说:我是真喜欢你妈,你要不信,我可以发咒誓!
小满歪着脑瓜想了想,又问他是不是还喜欢他的第二个老婆。
阿松眨巴了两下眼皮,认真地想了想,说原来是喜欢的,可后来不喜欢了。
小满霍地站起来,生气地质问阿松是不是因为第二个老婆变老变丑了才嫌她的,那种义愤填膺好像自己的妈妈已经被阿松遗弃了似的。
阿松挠了两下头皮,叹口气道:
难怪你妈说你很难缠。看样子不回答我是过不了你这一关的。老实说吧,不是嫌她老了、丑了,是因为她从我的超市里偷了很多的钱,所以我把她赶跑了。
小满颇为意外地“哦”了一句,可立马又觉着不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定在阿松身上,让他有种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局促。
阿松叔叔,你说你老婆偷你的钱,可那是你们两公婆的超市,你的钱就是她的钱啊,以前我爸妈的钱也是放在一起的。你老婆拿你的钱,你不能说她是小偷。
这个问题好复杂,讲了你小孩子家也不懂,赶快去上课吧。阿松说着把书包递给她。
小满走了两步,回头问阿松是不是讨厌那些特别喜欢钱的女人?
这个问题嘛,好难回答。哟,快到上课时间了,你快走吧。彩画,彩画,粥凉好了,你赶快过来吃吧。
阿松的口吻里听不见巴结,有的只是关心和真诚,小满有些感动。
那妈妈有什么打算呢?
由于想着这个问题,小满上课没心思,复习数学课时黄板牙老师调她的黑板,她五道题全部做错了。黄板牙老师“啪”地一拍粉板刷,在一阵扬起的白粉迷雾中,恨铁不成钢地骂她是个漂亮脸蛋木头脑瓜。小满哪受得了这句话呀?当即“哇哇”大哭着跑出了教室。
王小满,有本事你就别回这间教室!
黄板牙老师最近非常不顺,不但老婆摔断了腿,家里的牛也被人偷走了,偏偏县教育局的人又找他的茬,说他请假太多,再这样下去要扣发工资,所以这几天满腹委屈地回来上课,一腔怒火全发在学生身上。前天他体罚了两个因路远而迟到的学生,昨天他痛骂了上课讲小话的多多和南瓜,今天小满运气不好,给他抓了典型。不过小满可不比前面那些面团似的同学,任由黄板牙老师修理。她在操场上大哭,哭得在另一个班上课的唐春晓跑出来哄她,因为学生们全被她唱歌般的哭声吸引住了,谁也没心思上课。哪知小满死倔,坚决不肯住嘴,除非黄板牙老师向她道歉。黄板牙老师听了这话后头毛倒竖地奔出教室,对着小满一阵痛骂,小满唉哟连天地哭着往家跑去。
由于忙着准备晚宴,阿松早饭后开着小面包到墟上买菜去了,李彩画则把十五婆、芋头婆、菊花婶婶等人请到家里做粄。做粄工序复杂,需要不少帮手,是乡间妇女很好的一种社交性劳动。大家说话间,粄浆从液体变成了固体,然后热腾腾地从锅中取出,下死力揉匀,再搓成圆形、条形,或是包上馅子,蒸煮煎炸皆可口,让人吃后唇齿留香。
小满踏进家门时,第一锅蒸粄已经好了,热腾腾、香喷喷地摆在桌上,彩画敌不过馋虫,舀了一碗吃得稀里哗啦,猛然间见到哭哭啼啼的小满,她吃了一惊,忙把小满搂在怀里,连声问她怎么啦。小满难得有这等装娇的机会,便借机大哭特哭,把在厅堂、厨房忙碌的芋头婆她们也给惊动了,大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原委,小满原以为妈妈会为自己打抱不平,痛骂两句黄板牙老师,哪知李彩画却抹着嘴边的酱油沫子,皱眉批评了她一顿。
他骂我木头脑瓜!我才不是呢!我比谁都聪明!我今天做错了是因为我没听讲!
小满没想到妈妈会站在黄板牙老师一边,不由得脸红脖子粗地朝她吼起来。
小满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呀?
芋头婆拍拍她的脑袋,委婉地要小满注意礼貌。
李彩画正要说话,挂在胸前的手机猛地炸起串铃声,惊得小满住了嘴。李彩画看了眼号码后慌张地踅身出去了,小满心中顿时疑云四起。菊花婶婶瞅瞅院坪上捂着手机说话的李彩画,忽然放下滚筒,用水裙揩干净手,把小满拉到一边,神秘地说:
小满,你妈是真的在跟那个阿松谈恋爱吗?
这话可把小满问蒙了,她支支吾吾的样子让菊花婶婶更生了几分好奇。
昨天晚上你一个人睡的?
菊花婶婶问这话时表情有些奇怪。小满白她一眼,说她整晚都紧挨着妈妈。
菊花婶婶“哦”了一句,似乎松了口气,可接着又皱眉说彩画是接线小姐,阿松才走就接了好几次电话,而且每次都躲到外头去说话。
小满,去听听你妈是不是真的在和阿松说话。菊花婶婶瞄着彩画的背影,小声说道。
换了以前,小满肯定不会理睬这种无聊的建议。可因为她心里也有疑问,菊花婶婶这话反倒提醒了她。她扭头张望了一下,妈妈已经不在院坪上,她赶忙蹑手蹑脚地来到卧室的窗户下,耳朵还没贴上去,就听见妈在里头和人说话。
钱老板,人家有两崽两女,这样做不好吧?再讲他对我也蛮实诚,我那样做良心上说不过去。还有,他晓得我家在哪里,我走得了和尚可走不了庙,什么?先结婚?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下午给你回话。
然后,小满听见“砰”的关门声,接着从隔壁传来菊花婶婶的惊呼:
彩画,你怎么啦?门关得那样响,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房子是你的,你轻点儿啊!
对不起啊,风大,不小心关上了。小满,小满。
李彩画高喊起来。小满连忙小鸟似的飞进了屋内。
小满,你赶快回去上学,要不然今晚就不请你的那些同学了!
李彩画心情不好时最喜欢拿女儿来撒气,今天也不例外。说着她把小满的书包丢出了房间,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拼命地捶打着额头。小满晓得妈遇到挠心的事儿了,只有烦恼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小满正想说几句让妈妈宽心的话,李彩画却猛地起身把房门锁了。小满悄悄地伸手撩开窗帘,只见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阿松的行李箱,仔细地翻看着他的东西。小满的脑袋“嗡”地一声响,不晓得妈妈这些年究竟在城里干的什么活?怎么她的话语和举动都让她害怕?
小满跑回了学校,但她记恨黄板牙老师,没有进教室,而是躺在学校后头山坡上发呆,板材厂的电锯声吱吱地响着,奇怪的是她并不觉着刺耳,如果不是看见工人们在校舍前头忙碌,她险些忘了板材厂的存在。太阳很好,大方地挥洒着金纸银箔,朵朵白云如蓬松的棉花糖,让小满看了直淌口水。天气越来越热了,山坡上的蚊虫成群地飞着,奇怪的是却不咬她。小满眯了一小觉,被学校下第三节课的铃声吵醒了。她迅速溜到操场旁边,拾起土块朝厕所旁边扔去。虎军、多多、南瓜几个正躲在那儿抽烟!
哪个死人?多多吼道。他还没反应过来,虎军已经几个箭步爬上了山坡。
王小满同学,你今天战果辉煌,一共在黑板上生了五只鸭蛋!
虎军比画着,小满没空搭理他的讽刺,而是急急地说有事找他商量。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虎军回头瞅着厕所那边,发现南瓜和多多正蹲在地下观看什么,立即心不在焉了。
南瓜,地上长花了吗?
不是,是一只好大的蚂蚁在背东西!
多多的回答让虎军兴致顿减,他返过神来,让小满快说。
于是,小满把自己刚才在家看到的、听到的小声地说了一遍。
你妈是不是骗婚?就像阿媚骗南瓜的亲戚那样?
我就是担心嘛,所以来问你啰。你说我该怎么办?
跟你妈谈一谈,让她做个好妈妈呗!
虎军严肃的样子有些吓人,黑眼珠里像是烧着了一把火,忽闪忽闪的,照得小满眯起了眼皮。
要是她不听呢?虎军还没回答,小满自己续上了话茬:我就像你一样跑到屋顶上去跳楼?
去你的!我又不是真的想跳楼。再说你也没那胆量,真要从楼上摔下来的话,你的脸比烂南瓜还要丑!
虎军的话让小满听而生畏,急得扯下一根草茎咬起来。虎军眼仁一转,建议小满让阿松赶快离开,这样彩画就不会犯错误了。
哎,这是个好主意!
小满高兴得一拍脑袋,然后大声地说:
虎军,你告诉那些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大细崽,今天我妈妈在我家请大家食夜①。可一定要来噢,告诉你,有好多菜!
小满说罢摆着后脑勺的那束马尾,快步地冲下了山坡。
下节课是唐老师的语文,你不上了?
看着她跳动的背影,虎军忽然觉得她像一只顽皮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