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梨花墟西头的一家小茶馆里,正和一伙人玩“斗地主”的小牛,见到虎军时兴奋得吹起了口哨,然后站起身很夸张地握住了虎军的手。
哟。这不是那个网上红人、死谏少年虎军吗?明星来了啊!欢迎!欢迎!
卵鬼崽,你好厉害吔,把你爸的小三都搞定了,呵呵,不简单呢!
小牛,是你的徒弟啵?要不怎么晓得那一手?
牌友们起着哄,小牛笑着招呼他们几个坐下,让老板给他们每人端了碗八宝茶,接着斗完了两盘地主,这才带他们到了他家。
虎军,你爸现在有钱给工人发工资了吧?
小牛任何时候只要一说到钱,两眼就会放光。这会儿他吐着烟圈、抖着粗壮的长腿,显得既帅又邪。小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脑子里转动出许多奇怪的念头。梦圆扯了扯她的手,提醒她千万别发花癫。
啊呀,他真的好帅啊!比黄晓明还帅。
小满没听出她的讥讽,反而由衷地赞叹起来。梦圆很少看电视,不晓得黄晓明是哪个,正要开口问,虎军突然向小牛借手机。
你打长途啊?省着点,卡上快没钱了。妈的,最近生意不好,好久没下馆子了。多多,今天你请客。小牛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虎军,两眼盯着多多,仿佛他是一块肥肉。
我没钱。自从还了飞哥的钱之后,多多对小牛的态度强硬了许多。
哟哟,翅膀硬了,了不起啦?
不是,是真的没钱。多多纠正着小牛。
没钱拉倒。本来也没指望你请客。晚上我让阿媚出来请你们吃饭。虎军,讲完了没?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小牛就变得如此小气了,大家不由有些失望。小牛好似他们肚里的蛔虫,笑着说这段时间手气不好,打牌输了八千多块,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和多多一样,是真的没有钱。
他这样一说,苦娃他们快活地哄笑起来。这时虎军已经打完了电话,俊朗的脸上布满笑容。
那个臭女人真的走了。我爸把我妈接到别墅里住去了!刚才我打的就是别墅的电话。
虎军的声音里飞扬着一种金丝般的东西,震得大家耳轮轰鸣。
呵哟,我们这儿真正有钱的原来是虎军!飞哥那么有钱都没有别墅,你爸倒有别墅了,看来他比飞哥还有钱呢!哎,虎军,你爸的别墅现在值多少钱?
小牛说着递了支烟给虎军。虎军叼在嘴里,小牛立马给他点着了。接着他又给多多、南瓜、苦娃派烟。苦娃拒绝了。
小牛哥,我爸这人还真有眼光呐,他当初买那幢别墅的时候才花了一百多万,听讲是做房子的人欠他的工钱,用房子抵债的,现在那幢别墅可以卖五百多万。
基于王有财赶走了杨水仙、又把妈妈接过去住的原因,虎军对爸爸的看法一下子改变了。一高兴,虎军吐出了两个烟圈,惹得大家一阵欢呼。
吐得好圆,厉害!小满惊叹道。
哇塞,你爸是百万富翁啊!小牛和小伙伴们夸张地惊叹起来。
你怎么不去深圳读书?
小牛有些奇怪。虎军打量着他,反问道,你爸妈不也在上海挣了钱,你和阿媚姐怎么不去?
小牛挠了挠头,说不是不去,是去了两年不习惯。那些上海阿拉根本看不起外地人,动不动就说我们是乡下人,那些报纸电视也是,把我们叫做农民工子女,现在又出了个农民工二代,听着就讨厌。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对啊,我也去广州读了半学期的书。我爸妈把我送到农民工子弟学校,教室不晓得几烂,老师也是野鸡老师,还不如唐老师教得好。学校就在马路边上,有一个男生跟我一般大,放学时被一辆宝马车碾死了,人家只赔了十万块钱。我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在半天云读书自在。
曾经有“在外求学”经历的多多不无自豪地说。
我妈说明年接我过去,不过我爷爷奶奶和我爸不同意。真君庙的老道帮我算了命,他说我二十岁以前不能离开老祖,放他妈的臭狗屁!
虎军说话时眉头深皱,近两年他一直为此苦恼。去深圳读书是他的梦想,有时他恨不得打那个胡说八道的老道一拳。
啊呀,太可惜了!小满和南瓜异口同声地道。虎军从深圳回来后,他俩缠着虎军问了几十个有关深圳的问题。在他们心目中,深圳神秘而又危险。
小牛哥,你们家的田税①给别人了吗?
梦圆任何时候考虑的都是生计大事。她这突然一问让小牛愣了好几分钟。
这个,我还真没问过。
小牛有些惭愧,他虽说生在农村,却对种田毫无兴趣,连最基本的农活也不会干。
你应该请几个人把别人的田税过来,再请人种上荸荠,要么种席草也行。上坑我外婆他们那边有好几个人种荸荠和席草发了财。
梦圆热爱土地,这份热爱让她的菜园变得青葱可爱、欣欣向荣。
梦圆,你别跟我提那些田,听到我都嫌。搞泥卵冇出息。再讲我好怕蚂蟥,软软的,一抽一抽的吓死人!哎,虎军,你回来时你爸给了你几万块钱啊?
小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瞅着虎军。虎军摇着头说爸爸只给了他五百块路费,因为他的活钱都给人发工资了。再说那个臭女人花了他不少钱。
我爸他是个蚩鬼,就像我奶讲的,不晓得划算。
虎军对王有财的评价又回归到原来的调调上。小牛潇洒地吐了几个烟圈,坏笑起来。
你爸才会划算呢,钱不用就是一张纸,只有用出去了的钱才是自家的。你爸是个人物,晓得享福。梦圆,你以后要向他爸爸学习,要去挣大钱,不要只想到税人家的田,是不是,小满?
小牛揪了揪小满粉嫩的脸,眼睛却看着梦圆。梦圆闲不住,正在帮他打扫卫生。十三岁的梦圆虽然很瘦,但已经有了少女的形体和柔美。小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眸子一亮,他说梦圆以后可以利用周六、周日挣钱。
真的,怎么个挣法?梦圆拎着扫把走到他身边,兴奋极了。
镇长刘强的老婆的妹妹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一直很忙,女儿才四岁,公公婆婆在乡下给大崽带崽,过不来,她自己的妈妈又早死了,老爸再娶了,没人帮手。她老公在别的镇当副镇长,也很忙,星期六、星期天孩子学画画没人送,你可以帮她送。她会给钱的。
小牛其实蛮喜欢老实、勤快的梦圆,真心想帮她一把,但他这话也太绕口了,梦圆连问了好几次才把那些人之间的关系弄明白。
梦圆,那是钟点工,挣不了几个钱,你别去做。小满嚷嚷道。梦圆却不这样看。她极认真地拜托小牛帮她接下这份活。
我肯定会干好的!她能不能多给点钱?梦圆倒也泼辣,尽管说后一句话时声音略低些,却也挺理直气壮的!
行啊,这个包在我身上了。虎军,你们命好。阿媚回信息了,她马上过来,等下请你们食夜。
自从阿媚跟了飞哥,并怀上飞哥的孩子后,原本对阿媚指手画脚的小牛忽然间扫把转了向,变得一切以阿媚为中心。听小满讲,小牛哥做事手脚不太老实,飞哥一直想修理他,阿媚其实一半是为了保护哥哥才忍气吞声跟了飞哥的。为了不落话柄,飞哥还给了南瓜的远房亲戚两万块钱,让他和阿媚办了离婚手续。大家都讲飞哥是真喜欢阿媚的。
我婶婶说小牛哥是白眼狼,养不亲的,又贪财,迟早要出事儿。你不要理他。
小满虽然不是菊花婶婶生的,但自懂事起就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传染了她爱说闲话的习惯。她斜看着小牛,附在梦圆耳边小声地说。她有些妒忌梦圆了。梦圆不是小牛的亲戚,小牛却对梦圆那样好,小满忍不住要讲小牛几句坏话。
这时门开了,穿着阔大孕妇服、明显比原来胖了一圈的阿媚捧着肚子,气喘吁吁地埋怨道:
真不晓得爸妈当时怎样想的,买六楼的房子,累死人呐!
他们又不晓得你会这么快怀孕,真是的!
小牛有些恶毒地说。阿媚白他一眼,把包扔在沙发上,大喇喇地搂了搂在沙发上挤成一堆,正在那儿打游戏机的虎军、苦娃、多多和南瓜,然后用她厚实了不少的手掌拍拍小满的脑袋,喘息着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藤椅吱呀吱呀地响着,小家伙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阿媚毫不在意地叉开双腿,以一种不雅却舒服的坐姿将自己固定住。
怎么,我脸上长了花?你们冇看过大肚婆?少见多怪!
也许是虎军、苦娃那副不可置信的眼神刺激了她,阿媚接着自我解嘲地说自己成了丑女,不过老古话讲女儿养娘,儿子丑娘,她认为自己这一胎肯定是个崽。
等他一岁了,我就又变回来了。苦娃、虎军,你们不要失望哈。我明年肯定还是个美女!
阿媚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说罢放声大笑起来。卵鬼崽互相瞅着,谁都没笑,虎军不但没笑还绷起了脸。阿媚让他想起了杨水仙。他那份厌恶没能逃过阿媚的眼睛。阿媚叹口气,声明似的告诉虎军,她和那个杨水仙不同,因为她和飞哥在一起是被逼的,第二呢,飞哥的老婆同意飞哥和她在一起,第三呢,她要操飞哥全家的老母。
阿媚!你胡讲什么?小牛拍着桌子猛吼一句,阿媚委屈地扁了扁嘴,虎军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阿媚姐,我又没说你什么。
虎军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道。他话音未落,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虎军刚拉开门,狗屎堆和板凳就黑着脸挤了进来。
飞哥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
狗屎堆看上去一副讨好阿媚的样子,语气却是不恭的。阿媚不鸟他。
街上吵,没听见。怎么,你有意见了?
阿媚瞪着狗屎堆。
媚姐,飞哥是担心你。上次医生不是讲了么,你要躺下来保胎。
相比狗屎堆,板凳会做人多了,起码他的亲热不像假的。
我已经躺了两个月了,再躺下去要变成棺材板了,你们别那么烦好不好?
阿媚的口气稍微温和了些。
是,是。我们是怕媚姐您吃亏。对了,飞哥听讲虎军、多多来了,想请他们晚上到温泉那儿帮个忙呢!
狗屎堆像悟到了什么,态度谦卑多了。
不行,那个地方细鬼仔去不得,到时他们父母会骂人的!
阿媚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今天……人多……让他们……
尽管狗屎堆在极小声地说话,侧耳凝听的虎军还是听到了这几个关键词。原来离梨花墟十里远的的梨花温泉正在搞温泉节,这几天全省各地来的游客把那儿挤得满满当当的,狗屎堆这号货色当然不愿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了。
李金华,你别假传圣旨!飞哥是做大生意的人,你那些勾当会坏了他的名声的。他不可能让这些细鬼到那儿去做三只手的!
阿媚挪了挪身子,义正词严的样子使她显出几分陌生。狗屎堆和板凳对视了两眼,小心地赔起了笑脸,板凳又附在阿媚耳边讲了几句悄悄话,阿媚立即柳眉倒竖地盯着他俩。
我就说是嘛,他怎么会那样没脑屎?不过今晚不行,以后要用他们得飞哥派人去和他们家里打招呼。要不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姑她会怪我们的!
阿媚说着从包里掏出扎得齐整的一万块钱晃了晃:人家虎军刚把一万块钱还来了,不欠飞哥什么了。
趁狗屎堆、板凳拧脸打量虎军的当口,阿媚冲有些吃惊的虎军眨了眨眼皮。冰雪聪明的虎军立即配合她演起了双簧。
一万块,这个不够啊!还要再拿两千块来啊!
狗屎堆向虎军伸出了手。
怎么会?虎军和他的那些小伙伴像是一根电线连着的电灯,狗屎堆这一伸手如同按下了开关,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闪出了灼人的亮光。
飞哥的钱不好借,你们不晓得吗?
自狗屎堆和板凳进门后就一直半躺在沙发里的小牛慢条斯理地说。虎军和苦娃他们对望一眼,终于明白借钱时阿媚和小牛为什么会刁难他们了。
那、那也不能多还两千块钱啊。我借条上写的是借一个月,现在才借半个月呢。
虎军气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就是啊,就算高利贷也不可能这么高的利息啊!了不起多给飞哥二百块吧!
苦娃这话惹起了狗屎堆的火,他狠狠地瞪着苦娃,尖声道:
谁讲飞哥放高利贷?不要乱扣反革命帽子啊!我们飞哥救人急难,那两千块是你们的感谢费,不信你们到处问问,哪个会那么爽快借钱给你们?
好了,不讲这些没油盐的事了。虎军,我帮你垫上二千,你们跟着他们把钱还给飞哥吧。要亲自把钱交到飞哥手里哈。还有,记得把借条拿回来。
小牛哥起码放了一百斤力气在那个钱字上头,听上去很滑稽。
对了,你们以后要好好学习,少来墟上闲逛。你看你们的样子,根本不像什么好学生嘛!
阿媚这阵子变化特别大,她以前讲话总是没正经,现在突然变得那么爱教训人,其他人倒没什么特别感觉,小满不自在了。
虎军、苦娃,你们等等,我也去飞哥那儿。
小满说着站起来,不料被阿媚一把拽住,让她帮忙捶背,然后絮叨着要小满向梦圆学习。
她真是太懂事了,每次到这儿不要人招呼,就从头到脚地收拾。小满,你哪像个妹仔哟,太懒了!梦圆,冰箱里还有些菜,我今晚请大家在家打牙祭,你来做饭。餐馆的油都是地沟油,我怕吃坏了肚子。哥,喏,这是二十块钱,你再去买点儿小菜吧。
二十块?你好大方啊!帮虎军一垫就是上万,前天我问你借两千块钱你还说没有呢,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我没力气去买菜,小满,你跑下腿!
小牛有些生阿媚的气。阿媚白了他两眼,又捅捅窝坐在小竹椅上的小满,小满连声说不会买菜,然后扭身上了卫生间。
阿媚姐,我去吧!
梦圆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手拎着几大包垃圾,一手伸过来接了那二十块钱,小牛欣赏地看着她,说等梦圆十八岁后他要娶她。
你打乱哇!
梦圆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拉开房门,飞也似的走了。
哥,我不想看到他们都变成你这样子。我想积积阴德,为肚里的孩子祈点福。
阿媚抓住小牛的一只手,挨个翻看着他的指甲。小牛不服气地强辩道:我怎么啦?我不是很好吗?
哥,你别犟嘴了,你晓得你不好,我也不好。不然你也不会垫那两千块钱出来了。
他们兄妹俩这样对话时根本就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小满当无物,小满有一种窥探的快乐。
小满,虎军他爸真的很有钱吗?小牛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不知为什么,他深邃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像游戏里的地狱王子。
这个,我不太晓得!
小满这回讲的是老实话。王有财到底多有钱,这事儿连虎军都不清楚,她小满哪能知道呢?
似乎是为了褒奖她的这份诚实,小牛叼着纸烟,朝她灿烂地一笑,那份帅劲险些把小满给电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