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是“送穷日”,按说不拜年,可这天上午阿庚伯家的厅堂里却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阿庚伯大口大口地抽着水烟筒,屋子里白雾弥漫。虎军的爷爷金斗爷和多多的爷爷万有公神情沮丧,不断地唉声叹气,南瓜的奶奶十五婆倒是气闲神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纳鞋底。菊花婶婶进门就没歇过嘴,不断地在指责彩画和小满。苦娃的奶奶身子骨不利落,到现在还没来。芋头婆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后端着一壶热好的水酒走进来,满脸笑容地招呼大家上桌。
本来年后也要请大家食酒的,今天是遇请难遇逢,大家请上桌。十五婆,你坐这边。
十五婆慢条斯理地收起鞋底,细声细气地谦让着,哎呀,我们妇娘人还要上桌,这不合规矩啊。
十五婆,你那是解放前的老皇历了,做什格妇娘人不能上桌?我们家我不上桌哪个也不准开筷!
菊花婶婶嚷嚷着一屁股坐在上席的右下座上,十五婆嫌她不懂规矩,没接她的话茬。金斗爷和万有公是一对酒友,他们紧挨着坐下,明着问芋头婆要白酒喝。
这水酒喝起来就像白开水,阿庚哥,你也太小气了!
菊花婶婶是远近有名的酒师,一口气能喝一斤白酒。以前墟上有个梨花酒厂,出产的梨花酒很有名气。那时酒厂效益好,经常请零工帮忙,菊花婶每次总是去应聘。人家看她麻利能干,先前几次都爽快地录用了她。可后来发现她每天要喝掉一瓢白酒,管事的人觉得吃亏,就再也不要她了,气得菊花婶婶和那人大吵了一架。新年刚过就说人小气,这话也只有菊花婶婶讲得出口。金斗爷和万有公尽管酒虫子已经在喉咙里扑腾了,听了这话却不好意思地推辞起来。
不用拿白酒了,这水酒养人。金斗爷瞄了眼冰箱上摆着的四特酒,口水咽得山响。是哦,我老婆子讲了,我再喝白酒她就和我打脱离,上山当尼姑去。啊哟,你拧我干什么?鬼婆子!
万有公平日里是个有名的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不扶,多多的奶奶在外寡言少语,在家却是个厉害角色。听多多讲,他爷爷喝醉酒后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可见了他奶奶还是会腿肚子打战。这会儿万有公仗着新年刚过,谅他大胆些老婆子也不会拿他怎样,于是放肆地“雄”起来。
阿庚伯刚才在和芋头婆眉开眼笑地接二女儿从美国打来的电话,没听见他俩谦让的话,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把他们的话当真。金斗爷绰号酒缸,和万有公这只酒桶正好配对,阿庚伯也喜欢杯中之物,所以他一下拎了两瓶四特酒放桌上。
阿庚哥,今天我们主要不是为酒来的,少喝点儿吧。
十五婆和虎军的奶奶异口同声地道,言罢两人对视着诧异地一笑。
奇了,跟学了师的画眉子一样,都讲一样的话。
多多的奶奶笑眯眯地说。她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现在满头银发了仍收拾得干净整齐。
好,听你的。
阿庚伯放回了一瓶酒到冰箱上。芋头婆倒酒时也只给了半杯。
金斗哥,万有,不是不舍得酒,实在是还有要紧事,改天再喝过。芋头婆过意不去地解释着。
唉,你这样一讲我什么也吃不下了。细鬼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办?
十五婆把刚拿起的筷子摆回桌上,声音有些哽咽。
是呐,翅膀还没硬起来就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哪个晓得他们以后成虫还是成龙啊?
虎军的奶奶帮起腔来。多多的奶奶比她们想得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愁也没有用。
那倒不是这样讲。细鬼就像一棵树苗,他现在长歪了,我们用绳子拽一拽,还能回到正形上。要是等他们定型了再去掰,一是掰不直,二来还可能会掰断,不管肯定不行。我们家那几个细鬼要不是小时候管得严,哪有今天啊!
芋头婆在村里讲话有“牙诀”(威信),因为她肚子争气,几个细鬼全部成了材。她刚才的话明显有些摆架子,可这架子也活该她摆,谁敢做声?
细鬼们这段时间闹得实在太不像话,大年初一给爸爸戴孝,然后招呼也不打就住到镇上去了,前天夜里我眼毛都没倒一下。我万有生了三个崽,可三个崽只得了多多这一个孙,他要是不成器,我到时怎么向老祖交代!
万有公捻着白胡子沉痛地说。金斗爷听到“戴孝”二字,被儿子王有财和孙子虎军气得胀胀的一肚子气顿时化成了酒瘾,他二话没说,仰头就喝了两杯白酒。
老东西,你以为肚子是水缸啊!等下你还得拿主意呢!
虎军的奶奶阻挡不及,金斗爷又灌了一杯下去,这才抹着胡茬上的酒瓮声道:
你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这样也议过好几次了,有什么用?除非把他们送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金斗哥,你晓得这不是个法子。那些做父母的哪里不想把孩子带在身边?就是没有法子了才把细鬼丢到家里的呀!这个话讲了等于没讲。
多多的奶奶开始拿出当家主事儿的样子来了。
也不要这样讲哦,有的人硬是有法子也不把细鬼带去啦,图什么?图自己轻松方便呗!
菊花婶婶不放过任何一个攻击彩画婶婶的机会。许是怕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关不住,阿庚伯举起了杯:
来,我先敬大家一杯酒,祝大家全家平安、幸福,细鬼个个成材。
众人勉强回应着把酒喝了。十五婆忽然慢条斯理地问:德富哪儿去了?
嗬哟,北沙乡发山火了,他们村干部全去救火喽。菊花婶婶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一个。她的话引得众人又发了一番关于年成的感叹,然后才慢慢地收回到正题上。他们开始回忆年初一夜晚到处寻找孩子的焦急与惊恐,还有孩子回家后打不是骂不是的无奈与恨铁不成钢的绝望以及平时的调皮捣蛋,越说越气愤,越讲越担忧,金斗爷、万有公借酒消愁,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婆子们吃了几口,却味同嚼蜡,不约而同地又放下筷子。十五婆忽然抓住芋头婆的手,恳求地说:
芋头嫂子,我们家南瓜一回家就烦,他老想着跟其他细鬼在一起,你去过北京上海,三个崽女也成了大材,你快给我们拿个主意吧!
虎军和多多的奶奶筷子一放,瞪圆了眼睛热切地看着她,芋头婆为难地嘶了两口气,转身踢了发呆的阿庚伯一下。
老头子,你昨天晚上不是想了个点子吗?赶快说出来啊,让大家看看行不行得通?
阿庚伯喷出口浓烟,清了清嗓子,告诉大家上次德富去县里开会,说是豹尾乡搞了个托管中心,把父母不在家的细鬼集中到一起,派两个人专门管他们的吃住,老师也住在托管中心,这样集中管理,细鬼们也就做不了怪了。
哪,这个托管中心要不要交钱?
菊花婶婶对这个问题极为敏感。金斗爷一捋白胡子,瓮声道:这还用问?房租不用交讲得过去,饭钱还是要给的。
就像住校?可我们家就在村子里,用得着这样吗?十五婆有些疑惑。
万有公酒鬼一个,田里事家务事样样不精,却爱读书看报,对国家大事相当关心。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可行,他建议细鬼们住到金斗爷家里去,因为他家房子最大,儿子最有钱。
金斗爷一听忙连连摇手,芋头婆捂嘴偷笑起来。金斗爷的吝啬全村有名。别看他家屋子气派,如果虎军不在家,他平常只开八瓦的小灯,四五天的剩菜也不舍得倒。
房子倒不愁,上村的小学校不是可以给他们住吗?
半天云村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可他们有三栋小学校舍,一栋是旧校舍,二栋是王有财联合打工人员捐款外加广东一家单位资助建成的希望小学,是气派的三层楼房。现在楼房后头的旧校舍空着,阿庚伯这话让大家眼前一亮。
只怕不行。我家有仁给德富牵了线,要租那儿当板材加工厂呢!
菊花婶婶总算爆了点儿真料出来。这种传言早就有了,大家一直不知真假。阿庚伯其实也就想听点儿真话。
好家伙,要发大财了也不吭一声啊。来,菊花,敬你和有仁。我看这事儿八成是你联系过来的,有仁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阿庚伯笑道。菊花婶婶很受用,爽快地把杯中酒干了。众人正发愁这托管中心建在哪儿时,阿庚伯正式地站起身,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