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老了。
鬓角已有白发,下巴也有胡子。
不止这一点,现在的他都不会发现刚刚那戏台的倒塌,是因为有人用石子打断了绳子,才差点让他的女儿遭受那无妄之灾。
或许,不是无妄之灾,而是有预谋的计划。
不过,我没必要提醒他。
看了一场戏,我转向影主“影主,刚刚那个飞石的人……”
“不知暗主可否看清楚了?他的脸颊上有一道疤,是利器所伤。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他就是耶律斜,也有可能是这次的幕后之人。”她眼睛紧盯着那个飞石之人所在之地,尽管那人已经离开了。
不愧是南院大王,有胆色有谋略!
我能肯定他已发现我们,却没有抬头,带着他的随从走了。留下一个高大又阴戾的背影。
“暗主,如何?”影主见我半天不动,问道。
“影主不必费心思去查那人了,直接将耶律斜的资料给我就好。”我没动,仍是盯着刚刚那一家四口所在方向。
“暗主……”
“虽说暗影阁只管收钱杀人,但总不能糊里糊涂的。”
许久,她才应道:“竹青已将耶律斜的资料整理好了,暗主想看随时都可以。”
……
“暗主,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对世俗之情有向往的。”
这样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只是在观察对手。”我返回桌前,重新给自己添了茶,入口,却已微凉。
“我只是提醒暗主。”
她环顾四周,“暗主对这里还满意吧?有什么事就通知竹青,影阁倾尽全力也会办到。最后恭祝暗主旗开得胜。”
窗子仍开着,那清香之气早已消失。
影主牡丹,名不虚传。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她看出了端倪。
不过,也没关系。影阁的细作当然也有查不到的事。
接下来,我只需要想怎么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杨业,原杨重贵,并州太原人,原为汉朝质子,后为朝将军,现宋右领军卫大将军。父杨信,麟州刺史;妻佘氏;有七子两女;另有义子杨英杨延顺;弟杨重勋,现已逝……这些都不重要。他有胆量只带四个儿子上战场,说明他有相应的能力。这样的人物,我不能和他硬碰硬,只能登一个机会。
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我抬头看了眼天空,碧蓝如初。
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那一天,汴京城都在传一件事:杨八妹被人掳走了。看那天,杨业对她的宠溺,我都想像得出那个人现在有多焦急。和乌狸一起出去的时候,还碰到一个蓝衣少年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我自然否认。
待他走后,乌狸低声道:“少爷,那是杨六郎。”
我点头。
我看过他的画像,那幅画像虽然死气,但也难掩眉宇间的那股神采。
见到本人后,才惊觉尽管心急如焚,我却从刚才那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久违的阳光,那是一种我在暗影阁众人身上感受不到的阳光。
即便是前任暗主,也没有那样的锋芒。
明明我只比他大四岁,性子上却比他老了十年不止。
“走吧!去做咱们该做的事。”
影阁情报,杨业去了寇准那里,会在入夜的时候才返回。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我们闯进天波府,势必会引来官兵和他的儿子们。一个杨业,已经让我头大了。再加上别人,估计阁主可以直接取消这单生意了。
在他回天波府的路上设下埋伏,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我们安排得很周密。
只是谁都没想到,我会输得那么惨。
我带去了十个人。包括乌狸在内的五人负伤,三人被擒。我和乌狸、青鹤他们杀出重围时,对面房顶上有一个女人搭弓引箭,那箭头直直插入我肩头。
还好,没人看见我的脸。
暗室里,青鹤为我拔出羽箭、处理伤势。绷带、金疮药摆在一旁。乌狸的手臂,也被划伤了。
“暗主。”青鹤轻声道。
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咬住了嘴唇。
箭刺得很深,拔出时差点扯下一块皮肉。
幸好,没有痛呼出声。
汗水模糊了我的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那女人于黑暗中向我射箭,射出想夺取我性命的利箭。
“那个女人……”我没看见她的脸。
“如果属下没看错,那应该就是杨业的夫人佘赛花。杨业那几个儿媳妇今晚都在天波府里。那女人是上过战场的,功夫极高,能生擒咱们的人。”青鹤为我缠着绷带,道,“那杨业真够狠,竟然拿自己作诱饵引暗主出现。”
“伤了五个人,被抓的那三个要通知影阁处理吗?”乌狸走进来,声音中不见一丝慌张。
所谓的影阁处理,就是下达暗杀令。一旦我点头,他们活不过明天日落。
无论如何,我不能将汴京城的最大暗桩置于危险中。
“动手吧!”
我带出来的人,什么秉性我清楚。不管如何我都不应该下这个命令……
我转头看向乌狸的胳膊,“多谢。”
乌狸不说话,略一颔首,算是领了我的这句谢。
“受伤的暗卫也已经处理好伤势了,请暗主放心。”
“这几日多休息吧!有什么事就让白鸟代劳吧!”
白鸟是我的另一个副手,和我同一期进的暗影阁。升任暗主后,我便让他做了我的助手。
绷带一圈圈缠着,肩上的痛楚仍在灼烧,刘海儿已被汗水打湿粘在了额头上。当时,我直奔杨业而去,刀抵在胸前却再也入不了分毫——他穿了软甲。那一瞬,我就知道中了圈套。长枪挥舞着,仿佛长在他手中一般。对抗我的双刀,丝毫不费力。他能想到埋伏,故意引我出现,看来之前的刺杀已经让他十分警惕了。
接下来,只怕难办了。
我带来的人是暗阁中上等好手,却还是惨败而归。得找一个机会,凭是谁,也经不起车轮战。
可是,我苦笑,什么时候能有这个机会?
“暗主,影主已将这次的情况通知阁主了,我们现在等阁主的指示就好。”乌狸见我不说话,宽慰道,“不怪暗主,这次的判断是暗主、影主连同几名影卫暗卫联合做出的,我们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他杨业在女儿被抓、受皇帝猜忌的时候,还会安排一场戏引我们自投罗网,是吗?”我淡淡接过话。
安插在宋室皇宫中的细作曾传出消息,有一男一女擅闯皇宫并火烧御花园。那女人还会舞杨家枪法——女的是佘赛花,男的是杨六郎,这是朝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只是皇帝维护了杨家。
影卫认为,皇帝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杨家得胜归来。他不会为这件事让功臣难堪。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积累下来总有一天会让皇帝猜忌杨家,继而杨家灰飞烟灭。
原以为杨业也会想到这一点。
原以为他会为女儿的失踪忧心不已。
谁又能料到……
我蓦地笑出声。杨业是个将才,很有大将之风,我早就知道的。还以为过了十多年,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会不一样……
即便过去了那么久,他也没变,一点也没老。
“暗主……”青鹤不明所以。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处理完了就出去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一室的血腥味儿,久久不能散去。
我从小生活在血腥味儿之中,到现在还仍然记得院子里面若有若无的血的味道。第一次完全充斥在血腥中,是在七岁那年。鲜血铺天盖地地涌来,在我眼前埋葬了整个世界。
今晚,我穿着夜行衣蒙面出现在他面前,他那双眼睛直直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吃了般。那是鹰一般的眼睛,在盯着猎物。
我真想不起当年他是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我又想笑。真是笑话,我连自己当年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又怎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