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一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拿着一个厚厚的硬皮本,要求我给他评文章。我拒绝了,他问为什么。沉吟了许久,我终于说:“我怕我会轻视别人的感情。”
真的,对于像我这种一直和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已经习惯了从文字中去破译许多所谓真实的东西。而对于一些刚开始习文的作者来说,他们词不达意的表述往往会很轻易地引导我在冷淡他们文字的同时去轻视他们的感情。然而我又清楚地知道,文字虽然可以表达感情,但表达感情并不一定要通过文字。文字之外是一个更大的更丰富的触摸不到尽头的世界。因此,我又会为自己的淡漠与轻视深感无奈和惭愧。一位很好的朋友曾把她写的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很郑重地拿给我看,读着这篇简单而平实的文章,我的眼前静静地浮现出那位老人的面容。于是我轻轻地把文章放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说。
她与她母亲的感情肯定比我和她母亲的深。但是,我敢说,她文字中呈现出的部分却远远没有我所能呈现得多。然而这又怎么样呢?如果说这位母亲在她的文字中显得十分浅薄的话,难道文字在这位母亲面前不更浅薄吗?——我只能去这么尽力分析文字背面的情感。我真怕自己去轻视她们。
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里有一个情节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宁宁与她所深恨的也曾百般刁难的父亲的情人阿春在酒吧相遇,宁宁饱含敌意地与阿春闲聊,阿春平静地告诉她,她的妆化得太浓了,损害了她青春本色的美。
“你是在嫉妒我的年轻。”宁宁说。
“有必要吗?我是不年轻了。可我在我这个年龄是无可挑剔的,我有这个信心,你却没有。”
“我到这个年龄时会比你更美。”
“是吗?等你老了再说吧。”
“你在污辱我!”
“我之所以用这种态度和你说话,是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你:不要轻视你所不了解的任何人,更不要轻视他的感情,包括你父亲的情人。”
这是一段看起来非常安恬的表演,其间却充满了锐利的言辞。这段对话让我为自己庆幸:宁宁需要被刺痛而后被提醒,而我却不需要。因为我时时都在提醒自己:你不可以去轻视任何你所不了解的人与他的情感。否则,你就可能在轻视中忽略,在忽略中轻浮,在轻浮中无知,在无知中犯下你所不觉的罪恶。
不能轻视,就意味着一种尊重。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哪怕我一无所知,尊重也是必要的。而且,也许正因为自己的一无所知,所以才更有必要去尊重。
我曾上过一节很有趣的地理课,讲的是澳大利亚。在讲课之前,老师在黑板上贴了一张世界地图,问道:“在澳大利亚被发现之前,世界上最大的岛屿是哪个?”有人说是格陵兰岛,大家都说对。
老师很有深意地笑了。他在澳大利亚的版图上重重地画了一道白圈,“同学们,”他说,“在澳大利亚被发现之前,它就是最大的岛屿,人们没有发现它,但并不等于说它不存在!”
时间过了很久,这个小事情依然让我历历在目。而且越来越品之有味。是的,事实就是这样,澳大利亚在没有被发现之前和被发现之后,它都是最大的。它并不因为我们知不知道它就会退居第二。其实我们知道的又有多少呢?我们怎么能够因为我们的不知道就去轻视它或否定它的存在呢我常常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么多现代人如此习惯于宣言和判断。“是这样”、“是那样”、“一定要”、“不可能”、“绝对”……他们坚决地说着类似的话,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预言与把握之中。我也曾一度立于这群人里。但是现在,我已经悄悄地退了出来,一面惊诧着他们的雄论,一面努力让自己沉默。
沉默也许是另一种尊重。
不能轻视,就意味着一种尊重。有些事情哪怕我一无所知,尊重也是必要的。——而且,或许正因为自己的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所以才更有必要去尊重。否则,就可能在随言中轻视,在轻视中忽略,在忽略中轻浮,在轻浮中无知,在无知中犯下不觉的罪恶。
“我们有三种人生:学习之前的人生,学习之后的人生,以及学习过程中的人生。”有人如是说。然而我却总是觉得:其实,我们只有一种人生,这就是学习过程中的人生。
对于这个令人敬畏的世界,也许只有学习才能让我们不会去轻易地实施错误的轻视。也许只有学习,才是我们对别人、对自己,也是对生活最好最美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