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郊区，老砖窑工地。
冒着浓烟的三个土丘，是刚添柴加火的砖窑。土丘前边的一大片空地，一方方的红砖叠的整整齐齐，俨如队列。不知是砖窑还是太阳的功劳，远远看去整个工地空气发生了扭曲，热度可见一斑。
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光着膀子，任由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烘烤，汗水凝聚成汗珠，不时被一双粗糙大手抹去甩在地面，侥幸逃走的汗珠沿着肚皮和脊背下滑，将裤头打湿。此时，汉子正带着戏谑对王勉说道：“你想干活？可我们这一群粗人不需要饱读圣贤书的书生呀。”
“你们能干什么我一定也可以！”
“哦？这样子吗？”汉子说着左手托起地上一簸箕砖头平举起来，与肩齐高，看向王勉。
王勉也不废话，也是左手托着簸箕，瞬间发力。
汗水从额头溢出，从唇边溢出，从脖颈溢出，从胸前，后背，前臂内侧这些毛孔粗大的地方溢出。看着青筋暴起不断颤抖着的左手，王勉牙关紧咬，深吸口气再次猛地发力，只能举到齐腰位置，再不能向上。
汉子冷眼，不语。王勉喘气，无言。围观者发出了嘲笑。
……
“在瞎嚷嚷什么？都不干活呢？”一个驼背老人步入工地门口，对着前面起哄的汉子喝道。
人群瞬间安静了，光膀大汉忙打着哈哈小跑过来。
“孙管家，您来了，里边请，里边请。”
“太热！免了。张大力，你们刚刚瞎嚷嚷什么？光拿钱不干活呢！”
这一责问可不得了，汉子忙把刚刚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他知道孙管家年轻的时候也是落魄书生，对于暂时走投无路的书生很热心，故而话语先在脑海中润滑了一遍。
孙管家斜眼瞟了下张大力，再看向排开的人群，目光稍微停留在那满簸箕砖头和瘦弱的王勉身上，再一转，看向张大力，面色稍稍阴沉。
这群汉子他了解的透彻，知道他们瞧不起书生的迂腐和四肢不勤。这一点，他无法改变，此刻也不点破。
“你，过来。”
王勉一看便知这老人是能话事的人，一点不敢耽误，忙迎了上去作辑。
“小生王勉，见过孙管家。”
“一介文人何至于斯。”
“小生惭愧。”王勉便将原委叙述给老人。
“行了，这砖窑缺一个核算，你就留下来吧。”老人拍拍王勉肩膀“好好干。”
“谢孙管家！”王勉欢喜，连忙作辑。
周围的汉子个个面色不自然，但碍于孙管家对书生的袒护，不好发作，只站着不作声。待其走后，汉子们各干各的，谁也没有理会王勉这新人。
王勉看在眼里，知道这群汉子不知何种原因对自己有偏见，但并不在意。心想着终于能赚钱了，内心喜悦，干活起劲，一个下午就把库存红砖清点完毕。
汉子们见王勉勤劳，不是想象中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倒也慢慢改观。
……
阳光不再毒辣，只剩温柔的余晖，燥热的风也变得清凉。草丛中的蟋蟀震动着翅膀，池塘边的青蛙鼓动着巨嗓，一切那么自然。王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情不错。
回到村子时太阳已完全落下，村口大伯家，伯母杨花正把剩饭剩菜倒进狗盘子里面，大黄狗地吃的津津有味。王勉暗暗吞了吞口水，也不想打招呼，默默走过，不想刚走过大门外时被叫住了。
“哟，铁蛋啊，怎么才回来呀。”
王勉自幼体弱，又有重病，父母为了孩子能平安长大，学北方人一样，给王勉取了一个小名铁蛋。虽不悦耳，却是父母的爱。
“……大伯母晚上好，今天找了份活儿，干的晚了点。”王勉转过身，勉强挤出笑容回答。
“哟，终于找到工作了么……也好，不用你母亲熬的这么辛苦，对了，做的什么工作呀？”
“在城南砖窑……”王勉还没说完，话便被抢了过去。
“哟，砖窑，那不是体力活儿嘛，出个气力。那你书白读啦……啧啧啧。我早说读书没用。早知道呀，就叫你母亲早点让你出去干活，不用一个人撑的这么辛苦啊……说不定呀，可能你已经做上工头了呢……哦，不对，就你这身体，怎么能做上工头呢……”杨花皮掩嘴轻笑，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刺耳。
巷子里有看热闹者，有路过者，都看了过来。
“嘿呀，这娃娃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竟然去搬砖了……”
“听说这娃身体很差，怕是砖都搬不动多少吧……”
众人七嘴八舌，王勉被说的脸皮有点挂不住了，特别是这大伯母还在那喋喋不休。王勉深吸了口气。
“我就先找个活干着，然后边干边复习，准备四年后的科举。四年后我定能高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哟，口气不小啊，就你个乡下小子凭什么高中？读过几本书有几滴墨水就以为自己是状元，井底之蛙还想上天了……年轻有理想是好，但是日子还是得过踏实，好好搬砖……”
“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铁蛋是我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如此伤人有何意义？”屋内王勉的堂哥王海城实在听不下去了，大步走出门来，对着杨花说。
“海城，有你这样跟自己母亲说话的吗？给我回去。”杨花转过头对王海城喝到。
“母亲，你……”
“你敢顶嘴？还不进去！”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王勉心想再待下去，在大伯母的话语中，自己不是沉默中爆发就是沉默中死亡，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事。
死亡自不必多言。至于爆发，现在还不能和大伯家闹翻，毕竟大伯也不时有接济，堂哥对自己如亲手足。趁着这打岔的机会，王勉赶紧抽身。
“大伯母，堂哥，天色已晚，我先告辞回去了。”
“好的，弟弟你先回去。”
“哟，状元郎要回去了么，垫高枕头想想，你伯母我也是为你好，梦想是要有的，但做人还是得踏实，呵呵呵……”
不理会杨花刺耳的笑声，王勉快步离开，身后隐约传来大伯母教训儿子的话语和堂哥的反驳。
月光斑驳，星光闪烁，竹影摇晃，树影婆娑。盛夏的晚风最是清凉，尤其是在乡村。王勉却觉得这风是热的，热的脸红。杨花也真是个人物，总能轻易将王勉的情绪拖入谷底。
……
下山虎式的老瓦房，外墙已被时光剥脱不少，小小的木窗透出丝丝烛光，温暖，明亮。
“不是说了不用等我的嘛。”
“没事，我又不饿，来，给你父亲上香，然后吃饭。”
王勉接过母亲手中三支细香，走到堂中灵位之前，闭上双眼，思绪再次回到了八年前——西海有鱼，名鲼鳐，状如蝙蝠，尾细长，有剧毒，善攻击。
鳐鱼思乡，每年初春聚集海口，逆流而上不知几千里，至河流深水缓流处产卵。卵孕三月，幼鱼出，善隐匿，待夏汛，随洪入海。
父求得偏方，幼鳐之胆可治心疾。是夜大雨，着蓑衣，戴斗笠，至灵渠，欲在山洪湍急，幼鳐尽出之时抓捕，至今未归，杳无音信。
脑海尽是父亲穿着蓑衣斗笠离去的背影，王勉以为自己会哭，但最终，眼泪没有留下来。
王勉深吸口气。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哭了。我已经长大了，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我要帮母亲扛起这个家。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低语：“爹，你真的不要铁蛋了么，也不要娘了么，你谁都不要了么。”
……
饭桌上一碟馒头，一碟野菜，一碟酸菜，林昕把馒头撕开，夹着酸菜吃。
王勉咬了一口，难以下咽。
看着母亲日愈佝偻的背影和两鬓渐白的青丝，王勉下定决心有了决定。母亲已经承受太多了，自己要为其分担。王勉拳头握紧，指间挤的生疼。
饭后，王勉说了工作的事情，也说了大伯母今天的尖酸刻薄。母亲苦笑了下，告诉王勉，其实杨花也是嘴皮子厉害，对咱家还是可以的，今天的酸菜就是她送给咱的。
王勉想起了杨花把大盘的剩饭剩菜倒给大黄狗，突然觉得刚刚吃下的酸菜很是倒胃。
一日的辛劳和傍晚的争吵，王勉身心都已疲惫。点着了驱蚊的药草，王勉便趴在小院的竹床上，披着晚风入眠。
……
黎明，东方刚有微红，王勉已经走在去城南的路上。
清晨雾大，草露沾鞋子。西风将白天太阳蒸发的海水吹到了陆地，凌晨时分空气凉了，便结成了雾。然而这没有减缓王勉的速度。
昨夜他思索了很久，虽然自己理想远大，也确信自己能够达到，但眼前的日子还是要努力过好，至少让生活改善一点，不让母亲太劳累。
杨花的话语虽难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说，其中也不无道理，只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王勉不容易接受。
王勉加快了脚步。昨天自己感觉出来，那群汉子似乎慢慢开始接受自己，应该是自己的工作表现能入他们的眼。于是，王勉决定继续用自己的勤奋努力去融入这个群体。
虽早，田间却是热闹了。早起收割作物去赶集的村民，肩扛锄头手提镰刀，在田垄行走。远处，隐约看到人影挥锄，收获泥土里的作物，小心的剥下泥巴，放到簸箕里，也有人影俯身，收割起青菜，摆放到箩筐。
东边，太阳仍未露头，只是天边云霞更红了些，算了算时间，寅时刚过而已。自己已经算是早了，却还是比不过忙着收获，急于赶集的村民。
如今修真界冲击国家，国主大兴兵马，隐隐有蓄势待发，一决雌雄之意。然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厉兵秣马的背后是加重了赋税，田租近几年几乎翻了一倍，农民只能用自己的双手，自身的汗水去努力弥补这差距。
修真界和国家的摩擦，让王勉不禁回想起去当兵回来探亲的王天才所描述的。
“据说我们部队大将军是武王，和人对战，身体能喷出橙火焰。寻常人不小心碰到，就感觉被万针所刺，皮肤上无数小孔全部流出血水，不出三天，血肉会腐烂。我还听说有人见过将军练武，一拳就把一座小山打出了个大窟窿，我还去过那个窟窿看过呢。”
“这都不算什么，听说大的城有武尊镇守，那几乎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能踏空行走，能把山峰掰断当武器用呢。传说帝都还有武圣存在，只用一掌就可以让一座大城灰飞烟灭。”
“仙人，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听说他们能御剑飞行，还长生不老，但是仙人们对我们帝国虎视眈眈，现在各个城镇都有军队镇守呢。对了，听仙人的宗派要开升仙大会，广收门徒。将军已经下令了，禁止百姓参加升仙大会，并且已经修书上奏国主了……”
习武，修仙。
那都离自己太远了，习武早知无望，王勉停下脚步，望着池塘自己扭曲的倒影，自嘲道：“仙人是这样子的么，我自己都不信！”
王勉苦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整天胡思乱想的。水里的倒影也咧开嘴笑起来，仿佛在取笑王勉的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