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无救百无聊赖地卧靠在干柴堆中，手里把着一整条金黄色的山猪后腿。这猪腿仿佛成了他的权杖，柴堆好似他的王座，而整座野山便是他的王国。
炙烤后的山猪腿散发着浓郁的肉香，经过野葱和野韭菜的加持，更显馥郁，可惜吃到嘴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大火也未能驱散野味的腥臊，并随着庞无救的咀嚼，而愈发浓重。
“呸”，庞无救吐出一口肉渣，其中混杂着丝丝血红色，显然是未能熟透，“我说……”。
没等庞无救说完，陈大飞已经殷勤地跑到他的面前，从其手中接过猪腿，转身跑向火堆，再次加工起来。
庞无救撇了撇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从身下的柴堆中掰下一根细小的短枝，将短枝的尖端探入牙间，剔除残留其中的碎肉。
“老大，咱们什么时候再下山打打草谷”，陈大飞一边小心地转动着腿棒，让柴火均匀地灼烧着猪肉，“兄弟们手痒多时，山里的存粮也不多了”。
庞无救口叼细柴，舒展臂膀，伸起了懒腰，而后合抱双手置于脑后，以其为枕靠向柴堆。
这几十日来，他一直苟且于此，凭着一身本领，将这附近数座山头的流寇一一收编，纳入麾下，不觉间竟聚集了百人之众。
傲啸山林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况且于他来说，这百来人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与其曾经率领的楚国精锐相比，一无是处。
最初的新鲜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累积的厌倦感，庞无救已无太多耐心在此盘桓，生出了东归之意，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安置陈大飞等人。
“大飞”，庞无救开口道：“你难道打算在此当一辈子山贼？”。
陈大飞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庞无救，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色，迟疑了许久，方才答道：“老大去哪，我便去哪，”。
“你是庆人，我是楚人，难道你打算跟我回楚国不成？”，庞无救笑道。
“我在庆国无田无产，父母叔伯也俱无消息，这庆国哪里还有一分土地容我立足，”陈大发讪笑一声，“我早已丢掉了家国之念，如若不是老大照顾我，只怕连小命都丢了，是楚是庆，有什么区别”。
庞无救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
“老大，你是不是想家了”，听到庞无救突发此问，却无后续，陈大飞好奇道。
“家？哈哈哈哈”，庞无救放声大笑，他身在军籍，自小长于行伍，父兄皆役于阵中，虽有国却也没有家的概念，“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勿须多想”。
庞无救依然保持着仰靠柴堆的坐姿，透过交织在一起的树冠看向天空。不远处的灌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猎户打扮的大汉从其中钻了出来，络腮胡子上面还挂着许多细碎的草叶。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他所披挂的兽皮上残留的丝丝血迹。
胡子大汉甫一出现在庞无救面前，便发生大喊道：“老大，老大，不好了，外头来了两个狠人，已经伤了我们七八个兄弟”。
庞无救闻言，却并未因此改变姿势，“你们那七八条废柴，本来就不经烧”。
“不是呀，老大，不是呀”，胡子大汉见庞无救无动于衷，还有心情揶揄他，急得得黑汗直流，“那两个狠人真是残暴，我们几兄弟只是想找他们要些买路钱，给多给少可以商量嘛。哪晓得我们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白脸的汉子便动手追杀我们。他功夫很厉害，只怕除了老大，咱们这没人是他的对手，而且用的兵器也很独特，看上去像是杆枪，但枪头扭曲形似火焰”。
“九野宗”，庞无救吐出一个词，他立刻翻身而起，抓起虎头枪跑向自己的坐骑。三头虎纹赤尾的鹿蜀正信步林间，俯首吞嚼着青草，正是之前追杀庞无救的建章卫所留遗物。
陈大飞见庞无救忽然拔地而起，他也立刻抛下山猪腿，将满手的油脂胡乱擦拭在身披的豹皮上，抓起长矛，跟在庞无救的身后。本就生性温驯的鹿蜀早已为庞无救所驯服，任由他们攀爬在背，在其鞭策下脚踏虚空朝北面飞去。
骑兽脚程飞快，很快便驾临山贼设伏的路口。庞无救身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山径之中有二人各牵坐骑，正缓步慢行，在他们身边，数十名山贼远远围作一圈，都拿着长矛朴刀严阵以待，却无一人敢上前截杀。
庞无救定睛观瞧，分辨出其中一人确是早先于兆水之畔与他交手的九野宗神将。他立刻拍打坐骑，俯冲而下，挡在了来者的身前。
“看来，你们请了帮手”，九野宗二神将中青脸的汉子开口道。
“还以为当山贼最多不过是乐得逍遥自在，没想到也有飞兽骑乘，连我都有些羡慕”，白脸神将看来已经忘记庞无救的模样，竟未认出他来，反而出言调侃。
庞无救横枪立马，冷眼相对，不发一言。他早先输在白脸神将手中，自认为是受劣马所累，而非自己武艺不精，此时正想着与其再较高下，一雪前耻。
“好狗不挡道”，见庞无救横在山径之中，青面神将提起手中的方天画戟，直指庞无救。
“你可以过去”，庞无救沉声道：“但他要留下”。
白面神将微微一笑，“师兄，看来有人想要留我在此当压寨夫人”。
青面神将不苟言笑，只是牵马走向一旁，“速速解决，它们也休息够了，该赶路了”，说罢拍了拍身边白马前额。
“你们是一起上，还是？”，白面神将翻身上马，将火尖枪横于马背，脸上带着笑意。
“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庞无救拉动缰绳，驱策坐骑摆正身姿，直面白面神将。
“哦？”，白面神将闻言微愣，上下扫视了庞无救一番，也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确实没有想起来，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多说无益”，庞无救只觉血气倒卷，直冲百会，混身上下有一股难以抑止的煞气从他的每个毛孔中升腾而起，如有实质。
白面神将微皱双眼，终于认真起来，这股煞气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却逃不过九野宗神将的法眼，连青面神将也转向二人，关注战局。
庞无救一拍座下鹿蜀，抢先发难，碗口粗细的鎏金虎头枪好似怒涛拍岸，笔直砸落，打向白面神将的顶门。
白面神将举枪格架，而后翻转双腕，搅动乾坤，一面卸去庞无救的攻势，一面抡枪还击。
庞无救立刻竖起枪杆，力抵横扫而来的火尖枪。两人错身而过，各自勒转马头，撞向一起。二人虽身处山径之中，地势狭窄不平，但两人的坐骑皆非凡品，腾挪跌宕，如履平地。
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庞无救许久未曾遇到与其旗鼓相当的对手，打得酣畅淋漓。那白面神将似乎也颇为享受这般感觉，放开手脚，与庞无救枪来棒往，斗得难解难分。
一直追随庞无救的陈大飞见二人酣战许久也未显胜负，担心自己的老大会有闪失，便悄悄取下背后的猎弓，搭上锦鸡羽箭，准备偷袭白面神将。
他的一举一动怎么瞒得过在旁观战的另一员神将，未待陈大飞发箭，青面神将冷哼一声，无形罡气外放，竟隔空震断了陈大飞手中猎弓的弓弦。
但羽箭依旧脱弦而出，却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径直飞向庞无救的坐骑。
庞无救正专心对敌，所有的心神皆放在与之交战的白面神将身上，并未提防身后。羽箭不偏不倚，正中鹿蜀的马臀。
鹿蜀毕竟只是低等的妖兽，除了能够御空而行外，与寻常野兽无异，被羽箭所伤，吃痛不起，立刻撅蹄人立。
庞无救正欲挺枪刺杀，忽然被身下的坐骑托起，一时失却平衡，若不是双足发力，紧夹马腹，只怕已经被甩下鞍囊。
火尖枪乘隙而出，白面神将见庞无救露出破绽，立刻抡动兵器横扫过来，拍向庞无救的背后，枪头上如火焰一般舞动的曲刃锋锐无比，即便没有灌注罡气，亦能开山劈石。
兵锋在背，庞无救无暇招架，只能奋力扯动缰绳，他怪力非常，将座下的鹿蜀生生拉扯着原地转身，替他挡下杀招。
硕大的鹿蜀头颅被其断颈中的热血推向半空，残躯却向后方倒去，带着庞无救一起跌倒在地，将他的右腿压在了身下。
白面神将策动坐骑，随之上前，探出火尖枪，抵住了庞无救的咽喉。
见庞无救受制于敌，围在周遭的山贼顿时化作鸟兽，各自投林，一哄而散，只留下陈大飞一人持枪在手，还立于原地。他本想上前救援，却被青面神将发散出的罡气所震慑，冷汗淋漓，浸透了衣襟。
“你练就这一身武艺，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白面神将并未痛下杀手，“我实在想不起你我之间有何过节，也不忍伤你性命”。
庞无救却并不领情，他此次又因坐骑失控，败下阵来，心中的不甘不忿更甚从前。即便白面神将手下留情，他依旧怒目而视，颈项间青筋毕现。
“看来你还不甘心”，白面神将笑道，却忽然由喜转怒，而后扬天长啸，无形罡气随之透体而出，以其为圆心，冲击波呈环状扩散开去，将山径两旁的杂木都尽皆吹倒。
庞无救掩面避尘，陈大飞更是吓得趴伏在地。白面神将大显神通之后，又恢复了笑脸，“现在，你应该清楚自己输得不冤了吧”。
“要杀便杀，不杀便走”，一直在旁压阵的青面神将插话进来，他面色阴冷，仿佛木雕一般，缺少人味，“不要在此等愚钝凡俗身上浪费时间”。
白面神将微微一笑，将火尖枪收了回来。青面神将也翻身上马，拍打着坐骑的颈侧。他胯下白马发出一声虎啸，原本灰色的斑点变作黑色条纹，由马形化为一只狮头虎身的凶兽，而后四足发力，腾空而起，驮着青面神将飞升而去。
“好自为之”，白面神将留下一句话，也腾空而起。他原本骑乘的骏马忽然背生青色双翼，显出了原形，赤色的尾翼长逾一丈，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绿相间的长虹，朝南面的庆国飞去。
两位神将飞遁而去，陈大飞立刻赶上前去，想要帮庞无救拉开鹿蜀的尸体。
未待陈大飞近身，庞无救大喝一声，双臂发力，将鹿蜀残躯推得离地三尺，翻滚着横飞到一旁。
庞无救翻身坐起，抛下兵器，伸出双手按摩右腿。这条腿方才被鹿蜀的尸体压在下面，气血不畅，他立刻推血过宫，避免死气淤积。
“老大，你没事吧”，陈大飞关切地问道。
庞无救此时已经从鹿蜀臀部的锦鸡翎羽猜到是谁暗中偷袭，惊到了自己的坐骑。但他此时却无心怪责陈大飞。方才白面神将所展示出的威能，不但在山径两旁留下一圈痕迹，也在庞无救的心里留下一道阴影，几乎要摧垮他的信心。
“大飞”，庞无救盘腿坐在地上，“我不想在这里当山贼了”。
“老大想回楚国？”，陈大飞跪坐在庞无救身旁，关切地问道。
“不”，庞无救撑着膝盖，站起身子，他转过脑袋，视线追着九野宗神将消失的方向望去，“我要去庆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