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义军指挥使王甫托付的密函,李弓虽一行五人辞别了肖庆等一干绿林好汉,从悬照镇出发,朝着虢、庆、雁三国交界之地前进。
幸得义军的资助,除了黑毗修摩外,他们四人都有了自己的坐骑。昆仑奴历来不会骑马,好在修摩身材瘦小,便是与姬樟同骑,也不会给座下的黄骠马儿增加太多负担。
李弓虽骑着肖庆的黑毛马“老黑”,跟在化作小青马的夫诸神鹿身后,因本能驱使,这老黑常常不受弓虽的控制,不时用头顶撞夫诸的臀部,直到挨了它一记后橛子,崩断了半颗门牙,这才老实起来。
乐求仁分到了一匹原本用来拉车的驽马,此马的颈项后和四蹄上都长着长逾三尺的鬃毛,因为年老,变得灰黑杂驳。老马的三层眼皮耷拉着,永远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且不管背上的乘客如何催促,它也总是无精打采地拖着蹄子缓步慢行,所以一直落在队伍的最后。即便如此,也好过徒步行走。他们几人纵然都能御剑飞行,却难以久持,心神的耗损比体力更甚,所以一匹代步的坐骑绝对能够大大地加快他们旅行的速度。
虽说是从玉山而来,其实乐求仁和黑毗修摩都穷得叮当响。昆仑墟本是极苦寒之地,有玉生而人不识,翠微君自己都穷得只敢收五个弟子,哪里还有盘川赠予他们挥霍。此次下山,全靠干粮和偶尔撞到眼前的猎获勉强填饱肚子。这几日得亏自弓虽的包袱中莫名抖落下来几片金叶,兑换了不少银子,他们才敢放肆吃喝。
肖云霓心系自家哥哥,座下的神鹿又身轻腿健,自然一路当先。她本就心高气傲,嫌弃弓虽等人粗蠢,与他们同行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还总要停下脚步,耐着性子等着后人追赶上来,不免更为心烦气躁。
翻过桐梓坡,荣湾镇古朴的大门便出现在了肖云霓的眼前。经过几日的颠簸,她早已不耐这满身的尘灰,立刻夹紧鹿腹,驱使着小夫诸放开四蹄,加速冲下山坡,朝荣湾镇飞奔而去,将紧跟着她的弓虽等人抛在了后头。
“诶!”,见肖云霓绝尘而去,弓虽想要唤她慢些,好一起入镇,却已来不及。他本想纵马追赶,又不想被姬樟等人小瞧,认定他重色轻义,只好扯住缰绳,停在坡顶,独自等待。
姬樟和黑毗修摩共乘的黄骠马蹄阔腿长,甚为健硕,因姬樟爱惜畜力,不愿鞭策,所以才落到弓虽的后面。唯有乐求仁,此时还在山坡西面。他所骑乘的驽马已然罢工,不肯驮负主人攀爬,所以乐求仁只能扶鞍下马,牵着它徒步行走。
“笑云,我先去镇子安排住宿,你等等乐大哥”,李弓虽少年心性,终究难敌寂寞,见姬樟赶上,立刻策动坐骑,准备去追赶先行的肖云霓。
姬樟还未答话,坐在他身后的黑毗修摩探出脑袋,揶揄地对弓虽挤了挤眼睛,伸出双手,食指朝下,比出了两个八字的手势。
“你什么意思”,弓虽,“笑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呵呵”,姬樟眉目含笑,回答道:“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来”。
李弓虽尴尬地擦了擦自己的大鼻子,斜眼瞪了黑毗修摩一眼,悻悻然拍马下行,奔向荣湾镇。
肖云霓一骑绝尘,李弓虽纵马直追,奈何黑毛马本非良驹,又年老力衰,等到弓虽跑到荣湾镇镇门外,早已不见肖云霓的踪影。
李弓虽勒停坐骑,翻身下马,他随手拍打老黑的脖子,以示安抚,却沾满一手腥臊的汗水,又不愿抹在自己身上,只好胡乱甩动起手掌。
荣湾镇虽然不及悬照镇繁华,却也胜过一般的市集大小,这里是西去渐州,南下旅州的官道交汇之地,又北望雁地,东连丰州,所以庆国官家一直在此屯有重兵,虽然还属于卫所的编制,却有近千人驻扎于此。
养兵千日,耗粮十石。庆国自公子冲继位以来,赋税日增,此地百姓更是负担沉重,所以即便地处要害,却远远不及边陲之地的悬照镇富庶。
弓虽交了十五个铜板的人头税和七文钱的马头税,才得以入镇,他拉着老黑沿贯通整座镇子的大道直行,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紧挨着建有许多当街的店铺,不知为何都门户紧闭,无人开张。
唯有镇中十字街口的酒旗高高挂起,迎风飘扬。既有酒旗,当是客栈所在。弓虽不禁加快脚步,直奔十字街口而去。
果不其然,高挂的酒旗旁,正有一栋高楼,此时门户大开,匾额上写着“友家客栈”四个描金大字。客栈的门口摆着两张四足长腿木板凳,凳面油抹磷光,凳子腿上却沾满了泥垢,想来是给过路的苦力歇脚之用。
弓虽方才站定,内堂之中便有一人迎出。此人青衣小帽,左肩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麻布条巾,正是寻常店小二的打扮。
“有客到”,店小二还未跨过门槛,便已先声夺人地呼喝起来,倒吓了弓虽一跳。
“今天一清早就听见牌楼上喜鹊叫唤,果然是有贵人来”,店小二油嘴滑舌,看到弓虽牵马提缰,身上的衣面也整洁如新,立刻奉承道。
“借问小哥,方才是否有位粉衣姑娘前来投宿”,李弓虽一面偏头看向客栈内堂,一面开头问道。
“小人方才不在堂前,实在不知,但这荣湾镇内就咱一家客栈,若是投宿,必定是要到这里来的”,店小二搓了搓手掌,伸手想要接过老黑的缰绳。
李弓虽挡开店小二,说道:“不必劳烦,小哥带我去马厩便可”。
店小二讪然一笑,立刻头前带路,引着弓虽从客栈旁的门洞中穿过,将他带到了后院的马厩内。
小青马果然停在里面,独自霸占着一间马房,正低头吞嚼食槽中拌有燕麦的紫花苜蓿。它小心地挑选着堆在上层的食料,绝对不碰那些与食槽底部的杂料接触过的牧草。
发现李弓虽走近,小夫诸立刻警惕地抬起脑袋,打起响鼻,作势欲顶。
“还挺记仇”,李弓虽小声嘀咕道,不得不将老黑牵到另一侧的马房里,和原本就关在里面的另外三匹马驹养在一起。
“贵人这边走”,店小二见弓虽捆扎好缰绳,马上指引着他穿过另一张小门,直达客栈的内院。
“不知贵人是打算先上内院休息,还是前堂用饭”,店小二满脸的谄媚之色,问道:“小人好去打点安排”。
“帮我开两间上房,准备几碟热菜。嗯,我还有几个朋友随后便来,你先叫厨房候着,一会再下锅”,弓虽回头扫视了一番内院里包夹着回字型浅廊的三面三层高的客楼,比邻的数十间客房尽皆门窗紧闭,也不知这里住了几人。
“我还是先去前堂等候,劳烦小哥烧些热茶来”,李弓虽说罢便径直走向前堂。
“好咧!掌柜的,乾字上房两间,热茶伺候着咯”,店小二兴高采烈地喊叫出声。
“嘭”,一声脆响忽然自楼上传来,紧接着一个粗戾的男声响起:“妈妈的,叫什么叫,惊扰了俺家公子,小心尔等的狗头”。
“梁平,这店家本是开门作生意,你不要聒噪生事”,又有一个年岁稍长的男声紧接着传出,喝止住粗鲁男子。
店小二连连称罪,灰溜溜地跑向了厨房的方向。
李弓虽回头扫视了一遍楼宇,依旧没有发现哪厢门户有动静,难以分辨人声是从哪家客房中传出。他便不再停留,走入了前堂,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等候姬璋等人。
不多时,马蹄声响起,姬樟和黑毗修摩率先抵达了客栈门外。刚刚为李弓虽添上热茶的店小二立刻迎了出去,他不敢再高声呼喊,只是指点着弓虽,引姬樟侧目。
姬樟将黄骠马交给了店小二,自己跨过门槛,走向李弓虽。黑毗修摩并未随他进来,而是坐在了门外的高架条凳上,两条瘦小的黑腿悬离地面,前后晃荡着,等待他的师兄。
“小师叔”,姬樟方一落座,立刻贴近弓虽,压低声音说道:“此地略有些奇怪”。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按说不应如此萧条”,李弓虽微微皱起眉头,“我总觉得那些紧闭的门户后面,有一双双眼睛正偷瞧着咱们”。
“小师叔灵觉敏锐,只怕确有其事”,姬樟转头看向堂外,盯着客栈对面的一家店铺紧闭的大门,“还是多加小心为妙”。二人各自警惕的扫视着门外的街道,却并未发现有何动静。
将黄骠马安置好后,店小二又赶往外堂,为姬樟添上茶碗,而后搓着手侯在一旁。
姬樟见状,知道这人是想索要些好处,便从袖中的荷包里摸出约莫二钱银子,置于桌面。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店小二见姬樟掏出钱银,立刻上前一步,搭话道:“贵人有何需要,尽管交代小人”。
“小二哥,借问一句,此地距虢国尚有多远的脚程?”,姬樟将银子握于手心,侧身偏向店小二,张口问道。
“贵人原来是要前往虢国啊,不远了不远了,贵人只需沿官道继续东行,绕过青丘山,四日可入雁境,然后转道东行,再三日,便可抵达虢国了”,店小二仔细答道。
“尚要七日啊?小二哥,除了官道之外,是否有捷径可行?”,姬樟继续追问道。
店小二听到捷径二字,不觉嘴角下垂,皱起了眉头。
“小二哥,可是有难言之处?”姬樟店小二面露难色,又从袖中摸出二钱银子,托在掌中,小心地吹去粘在碎银子上的草灰。
“贵人勿疑,确有捷径,却不知当讲不当讲”,店小二搓着双手,又向前走了一步。
“但说无妨”,姬樟道。
“这青丘山上原本是有条山路,可以直达虢境,可近年却不知为何,生出青红两色瘴气,于山腹盘桓不去,人畜触之即疫,连虎豹伥鬼也不敢攀登”,店小二指向东方,“自此,从那山头下来的,不是仙人便是魔头,再无凡人可翻越”。
“哦?还有此等稀奇事,小二哥可否告知山路从何处起始”,姬樟边询问,一边将银钱抛向店小二。
店小二立刻弯腰伸手,接住抛飞而来的银子,先是喜笑颜开,而后又紧皱起眉头,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贵人可不要莽撞,小人可不是为了框些银钱胡乱造谣,这青丘山真是去不得”。
“小二哥无须担心,我等本是学医之人,对烟瘴之类的疫症存着防备,如若真不能豁免,自然打道回来,不会舍身犯险的”,姬樟宽慰道。
“贵人说的是,是小人多心了”,店小二见姬樟说得有理,便不再隐瞒,将银钱小心地收入怀中后,用手指在桌面上画出一副简易的图形,将山路官道都一一标注清楚。
店小二方才解说完毕,乐求仁拖着灰毛驽马出现在了门外,黑毗修摩立刻站起身子,跑到他的身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目不转睛的盯着乐求仁,只怕又是在传音。
“知道了,咱们先进去吃饭”,乐求仁微微一笑,也将驽马托付给出门迎客的店小二,“有熟人,不用招呼我们了”,说完又指点着正奋力拖拽着老马的店小二道:“喂些好粮食,莫亏待了它”。
老驽马似能懂人言,听到乐求仁的话,立刻放弃了抵抗,脚步轻快地随店小二走向一旁的门洞。
乐求仁嘿嘿直乐,一手抱起黑毗修摩,踏入堂中,走到李弓虽和姬樟所在的桌子,才将修摩放了下来。
“久等了”,乐求仁抽过一张板凳,小心地坐下,生怕这柴木腐朽,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然后先给黑毗修摩倒上一杯热茶,再为自己也添上一碗。
“乐大哥”,李弓虽正想询问乐求仁的意见,却被他摇手止住。
乐求仁双手端起茶碗送到唇边,嘟嘴吹散笼罩在碗口的热气,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又有客人要来了”。
门外马蹄声骤然响起,似有七八个人纵马驰骋,朝着友家客栈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