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大约过了七天才醒来。
上官卿那一刀捅得不是要害，但伤得很深。
醒来那几天稍微一动，伤口就会破裂。依凌宿看，若不是哥哥底子厚，定是挨不住这一刀。
哥哥做事向来果敢决断，眼光犀利，虽不以狠辣著称，但向来为人冷漠。
不知为何他会待上官卿那样温柔。在我记忆中，他是见了女子要绕道的人。我还时常与他开玩笑，他定是喜欢男人。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他为了上官卿，不但可以装作不会武功受人欺凌，还可以将自己的危险置之度外。
我至今理解不了他的做法，当时他为何要上天山。
江湖之辈自然伤不了他，可上官卿真知道他是云晔，怎么可能不了了之。这事我能想到，他必然也能想到。
爱情是能让一个人变得不可理喻，忘忧川下的所有酒馆楼舍，路摊小贩，全是夜华宫的人。我哥就陪着上官卿玩儿，陪她装傻。
他不断地派探子去跟着上官卿，听到她的消息总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我可知道，他面子上不做事，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不过也是，除了上官卿在的地方他会笑笑，会变温柔，什么时候不是冷冰冰的。
但情深越重，悔便越长。
十九年华，我哥哥已经叱咤江湖。
夜华宫真正的兴盛不是由我爹缔造，而是在我哥的努力下走上巅峰。
那年他参加武林大会，轻纱遮面，打遍天下无敌手。
在被问及出落姓名时，他只道夜华宫，云浅宫主。
顶着我父亲的名号，壮大夜华宫。
我爹曾经厉害，但娘亲生下我以后便日日醉酒，奢靡无度。
我娘是上官夫人，云淼。
却不是上官卿的生母。
我爹和云淼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是该走到一起的。但上官家用了朝廷势力，逼云淼下嫁。
嫁过去之前，上官封就有了上官卿。
嫁过去之后，云淼爱上了上官封。
一代神话云浅，跑回了幻灵境忘忧川，建立了夜华宫。
他对我和哥哥是两个极端。对哥哥狠厉，在我记忆里，他常常发着烧受着伤淋雨练功。
可在一个小孩子的世界里不关心苦和痛，关心的是父母有没有爱自己。他时常躲在被窝里哭，第二天在父亲的藤条下咬牙不流一滴泪。
我很好奇父亲对待亲儿子为何差异如此之大，直到我见到云淼。
哥哥有一双酷似云淼的丹凤眼。
他也很快发现了这个事实，但反应是超乎寻常的冷静。
所以他开始谋划复仇，要上官封和云淼身败名裂。
上官封有一个老冤家，是青城。
青城叫上官麟，是上官封的亲兄弟。上官封利用天山势力做了不少亏心事，为了让青城闭嘴，便将青城的儿子领回家。若是青城要胡说八道，也好有个威胁的筹码。
时隔几年，青城的孩子不免被江湖朋友提及。
维持两个小人的锁链就是不断的威胁。
青城以此为由，将上官卿领回了天山。
我哥命人散布消息。
上官封利用上官麟的江湖势力做了不少龌龊事，那些事经过添油加醋，持续发酵。
如他所料，上官封和青城窝里反了。
我哥易容，以谋士之身，在上官封的府中呆了许久。
云淼每日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却浑然不知。
只是三月，我哥借上官封之力将天山颠覆，短短三月，天山已名存实亡。
同时借此他架空了上官封所有的江湖势力，上官封为向江湖好友献媚，以儿子成亲为由，请来了所有的江湖好友。
订婚之席，我哥以谋士之身前去请青城出席。
席间“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是夜华宫主云晔。
上官封假意好待，暗中筹划着杀了他。但我哥知道，有云淼在，上官封永远没机会下手。
我哥自然继续装作无事，却一走了之，杀了上官玉——上官封从小要走的青城的儿子。
青城知道自己与夜华宫向来无瓜葛，哪怕我哥帮着上官封对付他，也绝不会杀了他的孩子，便自然而然地将矛头转向了上官封。
上官封对那个孩子本就没有感情，在知晓我哥身份之后却恍然大悟，这一切不过是我哥报复的计谋。但云淼时刻护着我哥，上官封无计可施。
青城失去了这辈子自己唯一看重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宁愿看着儿子帮着上官封对付自己，也不愿意让他儿子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做和自己一样的江湖浪子。百年之后，无人惦念，无人送终。
这才有了婚宴上天山借故折回，并在酒中混了迷药，灭了上官家。
我哥早已架空了上官封的江湖势力，来道贺的江湖之辈不会管这档子闲事。
我哥的初衷是报复云淼和上官卿，使其众叛亲离，使上官封与青城的肮脏交易大白于天下。
但没想到青城心狠手辣至此。
所以上官血案，我哥间接而为。
青城没有说错，我哥算是凶手。
但他给上官卿我的画像，便是不希望上官卿报仇。
他要上官卿的仇人都过得好好的。
但他眼看着我哥与上官卿感情越发地好，便越想拆散。
那场大火，将往事前尘掩埋。
我哥那样对上官卿，也许是出于可怜，或是弥补。
但我无法想象他动了心。
他内心强大到，我感受不到他有感情的存在。
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他可以忘记柳烟烟，爱上另一个人，我没有理由不高兴。
风波已然平息。
我哥和上官卿回了忘忧川。
原本前尘往事是不必要被提及的。
他走时，下了一个命令。
杀了阚清。
阚清倾力灭了天山，那又如何？
阚清处处想着上官卿，那又如何？
我听到他这个命令，一点都不诧异。
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再将消息透露给阚清。
他算准了阚清对上官卿的无怨无悔，也算准了阚清的至情至性。
阚清会灭掉天山，还会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上官卿。
这一切与夜华宫全无关系。
他想要的都有了，可担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带着人到阚府，阚清两眼放空，面对开得雪白的花树，静静地坐在竹椅上。
月光洒落，紫色衣衫寂寥而高贵。
他道：“终于来了。”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命众人停下。
他拂了拂衣衫，眼幕垂下，声音沧桑而无力。道：“将上官妹妹交予云晔，可否保她一世无忧？”
我试探着走过去，瞧见他双手合十，身姿疲软，加之哥哥先前将他重伤，这才放下警惕。
他道：“原本云宫主做得天衣无缝，我死也死得心甘情愿。可后来一想，云晔怎么会冒着被上官妹妹看见的风险，迫不及待地杀了我。”
细细想来，若不是那次上官卿中途折返，阚清现在早已身骨冰凉了。
怎么阚清这番话，倒让我后背发凉。
面前这个人光华褪去，只剩满目的苍凉。
他继续低语：“旁人只知云晔容貌俊美，武功盖世，是否也知他谋略无双？我不知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单是想想，也叫人心惊肉跳。”
语毕，他忽然站起，眸中血红，倒映着满庭的红墙。
刹那之间，他转瞬起身，腾空而起，紫色衣衫与夜空繁星融为一体，熠熠生辉。而眼角的不羁与淡然似超脱出世的仙人，背后是寂寥的明月，孤独而凄美。
挥袖之间，墨色银针似缀缀繁星，又像天空绽开的黑色烟火，铺天卷地地落下。
等我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
阚清的墨叶飞花，看到的人甚至做不出反应，便被刺死。
我是幸存者。
阚清眼角溅出了血泪，红色的双目直直地望向我。
眼中尽是嘱愿。
彼时我望着凌于高空，又似残花般坠落的阚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生来高傲的人，死也必将绚丽。
阚清虚弱，但他不是任人宰割。
我不敢再看他是何面目，清冷孤傲的他是不是满面残血。但我看着身边齐齐倒下的同伴，凄凉之意倍觉。
每个人心里都有小算盘。可刚刚的阚清，眼神纯粹，心无杂念。
他不仅仅是放我一条生路。
他可以举阚家在江湖的势力灭了天山，他可以身负重伤绝口不对上官卿言语，他可以洞察一切，依旧将上官卿交予云晔。这样做对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上官卿愿意。而他，只需顺着她的意便可。
他不杀我，他知道一旦杀了我，云晔会难过，上官卿会难过。
他的爱是纯粹的。
如此纯粹地为了一个人好。
而阚府没有我的尸体，第二天江湖上的传言便只会是：阚清与不明身份刺客同归于尽。
谁也不牵扯，干干净净。
你知道忘忧川的名字缘何而来么？
旧时，一代大侠云浅在被妻子抛弃后，带着刚出世的两个孩子，整日于山饮酒。
那时幻灵境野草遍地，满目荒夷。
独有一川，云袅雾绕，泉水似从天上降于人间。
云浅痛彻心扉，婴儿日日啼哭。
后建立夜华宫。
但可忘忧，不可忘情。
忘忧川不是忘情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