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曾经，我很讨厌她永远都挂在脸上的笑容。因为她甚至在面对有人恶作剧欺凌她，趁机摘掉她耳朵里的助听器藏起来时她都是用那个表情去应对——所以在第一次看到她遭人欺负的时候，我宁愿冷眼旁观遭人鄙视也没有上去帮她解围。
后来，整个班级都开始和我一样讨厌她了，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捉弄她，完全看不出还有谁在留心她的感受。因为大家亲眼所见：有个男同学趁她不注意从身后摘了掉她的助听器后又偷偷藏进她的兜里，而她明明明看到了，却还是冲那个恶作剧的男生露出了微笑，笑得就好像很喜欢这个充满了恶趣味的小游戏似的。
而她的笑很普通，也很不好看，甚至还不如微信表情包里的那种动漫头像生动可人。
每次，她都是眼睛先向下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然后抿起嘴唇——却没有一点声音……接下来就是那种所谓的纯真无害的眼神……但在那时的我，甚至班里大部分同学看来，那根本就是傻子才会有的表情，很直接的傻里傻气，傻到让人厌恶，直至憎恶。
可即便再被排挤，她依旧还是会冲你傻笑。
每次被人欺负得过头了，她总会先苦涩地笑一秒钟，随即自责底下眼垂，再颤巍巍地抬起右手，五指并拢，缓缓停放在前眉骨处，然后才抬起头注视你的眼睛。
待迎来对方仍旧凶恶的目光时，她的眼睛里会露出一些自责情绪。她会将手臂缓缓移到胸口处，僵硬地点几下，同时嘴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小声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明明是我们大家在欺负你啊……
那个时候杵一旁的我就想，放声哭一次有什么不好的，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可怜虫，大家不就不会再欺负你了吗？毕竟都身在高中，谁会愿意招惹一个先天失聪不会说话又爱哭鼻子的可怜女孩……她难道不明白，大家欺负她，正是因为她看起来永远不会生气吗？
回头看看她始终挂在脸上的微笑——她大概真的不知道……
第一章，初夏来了
高三临近毕业那年，班里转来了一名插班生，一个耳聋的女生。
所以她走进教室的那天，班主任老王刻意给班里所有男生下了禁令——不准欺负她，否则将来扣押毕业证。
欺负？老师您开玩笑呢，我们当然不会欺负这样的萌妹子啦……当时班里每个同学大概都是这么想的，也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因为那姑娘的蓬蓬的刘海很好看，脸蛋很好看，蓝色格子的棉布裙很好看，两只白净的小腿也很好看。
总之从视觉角度来讲，她近乎完美。
她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初夏。
只是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给她取这样一个很不像中国人会起的名字，让她的名字与其他人的听起来那么格格不入，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性初？也许吧……
可是当她在黑板上小心翼翼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时，那娟秀的字体，以及她认真的模样却让大伙皆看得陶醉……真女神啊……
只是很可惜……
很可惜她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别人和她说话——其实她应该听得到一些的，因为当班里女生带着满脸的同情与她友好认识时，她主动从耳旁的头发里取出了助听器，然后给指给大伙看。
“初夏……能，听见，但是……大家声音……要，大一些……”
她讲话时用的是一种极为奇怪，乃至难听的唇舌音——看起来她不会用喉咙正常发音。
于是大家对于她的同情更甚了，特别一些是女生，第一堂课结束后，好多女同学都取出了自己藏在课桌里头用来在课堂偷吃的零食和她分享。
而这时，大家又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初夏只会接受别人递到她嘴边的零食，对于一个举着袋子让她自己伸手从里面拿食物的同学，她只是老老实实地给对方一个微笑，然后就去吃别人喂过来的东西了。
她好像是个低能儿……
第二堂课的铃声响起后，大概每个同学对初夏的看法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就像上一次全校检讨会前班主任私下交代给我的：
“从现在开始直到毕业，无论你上课玩手机，吃东西，还是睡觉，没老师会管你，只要你别影响到其他人……”
当然可以！我很自信地笑了——因为学校扩建时新建筑最底层的那些地基材料都是我爸捐助的……
然后我就这么做了，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每天躲在自己用复习资料摞出的小“堡垒”后面，趴在桌子上睡觉，喝水，吃零食，或是插着耳麦玩手机。
可是初夏到来后却偏偏被安排到了我的左边。
其实看得出班主任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因为大家就要马上毕业，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各自坐了近一年的时间，每个人已经养成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去做作业，或去听讲，去发呆，或者去看窗外的习惯，而且教室多出来的空间那么大，搬张桌子就能用，所以也没人提出要给初夏让一个好点的座位。
于是班主任只能先将她安排在教室里尚还有空位的后排，也就是我的旁边。
为了这件事，班主任还专门将我叫到办公室了一趟。
在老王威逼之下也好，利诱之下也好，总之结果都是毫无悬念的，我理所当然地向他做出了只负责混自己的日子，只要那女生安静，自己什么都无所谓这样的保证。
“当然当然，这你放心，她不怎么爱说话，上课也很认真，所以很安静的。”老王露出了虚惊一场的表情。
然后第二天上课，她就坐在我左边了。
初夏虽然人看起来傻乎乎的，但却很有礼貌，每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时候都会先用食指轻轻地戳我的胳膊，等我扭头看她时，她才会再把写在笔记本上的话拿给我看。
“你好，我叫初夏，你叫什么名字？”
见面第一句话她是这么在纸写的，而且当我将目光从夹在课本中的手机上抬起来时，看到她正甜甜地眯着眼睛，还捧着双手——我大概看得出那是表示友好的手语。
我瞥了眼纸上的东西，她的字写的真心好看。
“韩东。”
我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声，说出了自己那再平淡无奇不过的完全中国风的名字，仿佛在向她炫耀——然后换来了讲台上数学老师冷峻一瞪，以及接下来初夏的满脸羞红，以及……她连声声的主动站起来道歉认错……
可是她这样做真的让我很不爽，因为本来只是老师一个眼神的事情，被她这么一搞，全班都误会成了是我这个人渣在欺负她……
可我对一个傻子实在是懒得生气，于是就像吓唬五岁小孩子那样，冲她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威胁的表情：“别再烦我……我会打人的。”
然后她真的信了，她呆呆地望了我一阵，就赶紧回过头去看黑板了。
我当时趴在桌上玩手机，不经意回头瞥到了端坐于椅子上，腰杆儿挺得笔直的她。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质疑——明明什么都听不清干嘛还要装的那么认真？她这个样子，智商肯定是低于正常人水平范围的吧？那么既然考不上大学，她家里还把她送来学校瞎折腾什么？难不成是专门来找几天虐好磨练磨练自己的心智？
然而事实很快便证明这一次我看走眼了。
初夏在课堂上的表现虽然文静，也一直不抢答问题——她讲话口齿不清，估计是自己也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太难听——可是她做运算的能力真的很强，等数量的题目，她只需要其他人一半左右的时间就能独自完成了，而且还没有什么错误，连班里理科成绩第一的那个男生都只能自叹不如。
“好厉害……”
当老师满脸赞许地夸完她后，趴在桌子上的我也没忍住小声惊叹了一句——我惊叹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怎么可以学习这么好。
然后她笑了，脸上也没有谦虚的羞红，只是傻傻地一个人笑……笑，笑……真是好难看的笑，那么另类，越看越恶心。
于是我收起自己的目光，以及自认为多余的同情心，然后低下头，重新沉浸在了自己的小天地当中。
“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老师走回讲台后她又悄悄将那个草稿本推到了我的桌上。
“不喜欢，也不需要。”我说道。
她朝我眨了眨她那对充满了无辜的眼睛，露出了傻笑和恐惧之外的表情……难以置信。
“韩东！”
然后数学老师点我名了：“你自己不学习能别影响新同学吗！”
我歪着身子斜抽在板凳上，胳膊肘顶在桌上，手掌拖着脸，一手指着初夏懒洋洋地回答：“老师你该配个高点度数的眼镜儿了吧，是她先问我的好么……”
然后她又站了起来，双手扯着自己的裙摆，低着头，红着脸，怯怯地支吾道：“是……是初……初夏的错……”
“假，虚伪……”
那是我后来对她的评价，也是排挤她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