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朝华宫异常明亮,东南长街、西北亭台张罗了殷虹的灯笼高竺,将四下照得璀璨夺目,恍如隔世之美。
繁星点点的苍穹静夜绽放着绚丽的烟火,流光溢彩,幻火似梦。
如此热闹的朝华宫,只因今日是第一皇子傅煜的满月之节,揽月阁红幔轻拢,波斯长毯在庭前 阶梯蔓延至院外,席纱摇曳。
慕央华服璀璨,一袭明黄艳妆惊为天人,她笑了整整一晚,终于在曲终人散之际,可以喘口气了。
萍儿自内室取了一件白色的薄纱,伺候着慕央换下盛装,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免笑了。
“我怎么瞧着,生下傅煜之后,我似是变了样?”
萍儿闻听此话俯下身,细细的打量着慕央,笑道,“可不是,奴婢只觉夫人姿容更胜从前了,艳光四照,将那些主子全都比了下去呢。”
慕央望着镜中影,目光忽转,红烛药业。
她仿佛隔着岁月的砂纸,看到了昔年,那繁华的洛阳城,帝业依旧,亲父死在马蹄之下,母亲殉情自尽,自己飘零半生,本是恨极了皇家,却还是画地为牢。
蓦然门口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元晗站在红光清月之下,浩渺之气吞袭了他的面容,黄衫风流,袂角如故。
“央儿,朕本想今晚带你往寒清台去,今夜月色甚好,湖边风景如醉,岂可辜负?只是不想天不作美,竟这样匆忙的下了场雨。”
慕央站起身走过去,见果真外面一地湿籍,元晗肩头一片阴湿,额间的发贴在眉心之间,仍是风姿听罢,却不免惹人想笑。她掩口,却遮不住唇角的一丝笑意,萍儿最细心,早已将一袭外袍拿了过来,递到慕央手中,慕央接过,抖开,披在元晗的背上,语气温柔。
“魏王当心着凉,既是已经下雨,魏王就近在玉姬贵妃宫中歇息就是了,还赶路至臣妾这里做什么。”
元晗握住慕央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庞。
”朕想着你,便不由自主走了来。“
慕央蓦然恍惚,“魏王怎么今日如此煽情?倒让臣妾不知所措了。”
“朕何曾对你不是一腔温柔?”
元晗拉着她的手,步至雨中。
元晗说罢转身吩咐莫离取了伞,撑在自己和慕央的头顶。
“央儿,陪朕去寒清台。”
慕央点头,随着他步至雨中,虽是烟雨朦胧,却月色清亮,这样的夜晚最是动人心弦。
只是慕央却感到一丝犹疑,她隐约望见元晗心事重重的侧脸,正欲伸手去抚,却蓦然看到他袖中一枚银针,心中一惊,恍然愣住,元晗转身,看着她。
“央儿怎么了?”
慕央浅淡一笑,“魏王喜欢臣妾么?”
元晗点头,“朕的心从未变过。”
慕央蓦然一行清泪流下,她偎进元晗怀中,泣不成声。
你此刻是爱我的,我知道。
只是这爱,却再不是从前未央宫中的了。
元晗身子凛然一抖,他蓦地推开慕央,抬手迎上那错成一线的花瓣,掌心立时划出一道血痕,他望着花针来的方向,冷冷一笑。
”好内力!“
慕央正欲上前,却自身侧一方划过一道寒风,冷彻入骨,她心内一惊,转身瞬间正望见自斑驳浓郁的树影之间飞身跳跃下来的男子身影,她只看到那双冷眸,寒光犀利,直逼心腑。
白玉!
她恍然惊觉,却早已晚了,自他身后一把利剑霎那横在胸前,剑锋狠锐,冲着元晗的背影而来,下一刻已来不及她多想,眼看剑锋已至,她想要推开还不曾望见这一幕的元晗,却已没有时间,白玉身姿如一道闪电般冲破夜空,只一眨眼间已落至地上,慕央凄厉一声尖叫,元晗应声回头,她的身子却如一片无根经风霜的枯叶般,缓缓坠在他怀中,一把长剑插在心口,血流如注。
白玉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一幕,他本是要刺向元晗的,慕央却冲了过来挡在他身前,她是清楚这全身内力逼至剑锋如何能在刹那关头停下,却还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他的手缓缓松了,慕央睁着眼,鲜血自她的唇边溢出,模糊了元晗的双眸。
“央儿……”
慕央凄楚的笑着,她抬起手,冲着白玉的方向。
“你应知道,我怎会,看着你杀了他……”
白玉蹙眉,他的目光落在慕央苍白的脸上,月色将她的身影笼罩得那么凄美,白裙之上的簇簇血迹,似是一朵朵盛开的啼血红莲,她竟笑着,为了自己不曾将元晗杀了而笑着。
“你为何如此?”
慕央拧眉,胸口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想要晕眩,她撑着气,却渐渐感到呼吸的流逝,如同一盏明纸,破了一个洞,便是越挣越开 。
“我怎能,让我爱的人死?璞辰,他……他是我毕生唯一的温暖啊。”
毕生之暖。
白玉闭上双目,风雨侵袭着他的铠甲,难掩他一路至此却错失慕央的沧桑。不想冷静如他,却也会有如此痛彻心扉的表情。
“你本不该死的,央儿……”
元晗低下头,她的额头冰凉,雨水倾在面庞之上,吞没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
“我从不曾唤过你名字,方才我已看见,你袖中的那枚银针……元晗,我骗了你,我是细作。”
慕央凄楚笑着,她眸中昔日的清凉之光早已不复存在,元晗伸手抚上她胸口那大片鲜红的血迹,一行灼热的泪竟悄无声息的落下,滴在慕央的额上,她恍然一愣。
“你竟为我哭了么。”
慕央痴痴笑着,眉间都挂着笑意。
“昔年,我只以为,毕生唯一的温暖,便是商妃所给,直至我遇见你,元晗。我第一次,恨自己,为何竟做了细作。”
我何曾想过,我会做了细作呢。
慕央笑着,望向天际那朦胧烟雨下的玄月,她微微扯了扯嘴角,“真美。可惜,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晚明月的。”
曾经,她那么羡慕白玉,他竟有这样一身精绝的剑法,她缠着他教,总以为来日可与他一同并肩杀敌,威风笑傲,却不想终有一日,白玉剑下,竟是自己的亡命处。
“央儿,你撑住,朕带你去看太医,朕不许你死!”
元晗抱住慕央,站起身,倾盆的大雨淋在身上,浇凉了昔年美好岁月,琴瑟和鸣。
真好。
元晗,这一刻我在你怀中,任凭这滂沱大雨,打在身上,却丝毫不觉寒冷,只是温暖。
来不及了,你若是不曾带我来这里,若是不曾起了杀机,今日我们如何会生死离别。
我记得第一次相遇,是我设计在皇园,一把琴筝,一首诗词。
我不知你是否真心爱我,至少,我与你,曾经美好难忘过,便是再不可得的温暖了。
元晗,你可知我却有不甘心。
我倾尽一切,最后赔上了我的性命。可是换来的,是你想以银针杀我。
我早已发觉今日你忧心忡忡,再不似往昔那般。
若非今日白玉银剑错杀了我,那寒清台,月色之下,可否是你,狠心一掷,针封我喉?
你早知我是细作,许是皇园一遇,你便已心知肚明。
我不知你所与****是真是假,我倾心以待,你可只是逢场作戏。
但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今生我只为木偶,牵制他人之手,因上天终究怜我,秦淮河畔,未时烟波,你曾给予我一场,前世今生之恋。
元晗。
若有来生,我们仍旧于秦淮河畔相遇,我不是细作,你更非君王,只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双痴情儿女,岁月苍老,青春荒唐,执手不弃可好。
未央宫,我若死前,还能回去,这便是无憾。我只想再看一眼那窗前的红烛明光,不负秦淮。
晋元年332六月这场初雨,彻夜未停。
秦淮一夜间,杜鹃啼血。
寒清台湖波涟漪,胜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