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嘉二十一年,初秋。
秋季的夜有些萧索,有些空旷,在几声鸡鸣后,月亮便淡淡隐去,只留下几颗孤星散乱的挂在天空,闪着若有若无的光,东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
像是一把朱砂撒在了青绸上,绚丽的朝霞毫无征兆的晕满了天幕。整个天地瞬间变得明晃晃的。
璀璨霞光照亮了大地,渗入了小湖,披在了湖岸边舞戟的士卒们身上。
一众士卒足有百余人,站成一方阵,人人皆是光着膀子,剃着板寸,大都在二十岁上下,站的很直。手上都握着制式的六尺开山戟,通体由乌铁打造,重逾六十斤,戟刃泛着银白色,看着古朴大气。
“起秋风。”
“劈碑手。”
“拦江索。”
一声声有些懒散的叫喊从方阵前面传来,那是百夫长的位置。
一时间开山戟舞起重重残影,纷飞间似一朵朵层层盛放的墨色牡丹,妖冶而危险。
周遭的寒气很快被驱逐的干干净净,不知是被初生的暖阳所融还是被士卒身上喷涌的热气的所化。
随着前方百夫长的一声“休息”,身体紧绷的士卒个个宛如上岸的肥鱼,皆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混身仿佛被水浇过一般,汗珠汇成涓流,淋湿了地面。
休息片刻,士卒们调整好呼吸,再次站的笔直,数百道炙热的目光汇聚在一点。
顺着一众士卒的目光望去,才发现站在方队最前面的百夫长居然是个少年模样,看上去尚不足二十岁的样子,清秀的面庞上透着坚毅,但难掩许些稚嫩,一双眸子很明亮,干净的一如他身侧的湖水。
少年同样剃着板寸,****着上身,在少年满是疤痕的后背右肩胛骨的地方纹着一条狰狞的墨绿色蛰龙,古铜色的肌肤散发着少年郎独有的阳刚之气。
不过他倒没有站着,有些懒散的半靠着湖岸的老树,身形有些垮,却不经意间流露出彪悍气焰,这样一看,又不像少年。
虎豹之驹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这个人姓岳,名川,取大山之灵秀,大江之气韵,小名阿骨,铮铮傲骨的骨,他才十七岁,蛰龙卫赤甲营百夫长,军中步甲,骑甲。
大楚立国有多久,蛰龙卫便存在了多久,作为直属天子的最精锐的边军,蛰龙卫上下都是极为骄傲的,只有最骁勇的士卒方可进入蛰龙卫。
所以当年十三岁的小毛孩进入蛰龙卫时,饱受冷眼,原因简单,无非是军中士卒认为岳川乃是入军镀金的。
年少气盛的岳阿骨从喂马干起,辗转步卒,轻骑,重骑,弓弩手,斥候,最后成为军中最骁勇的战士,这才让所有人闭上了嘴巴。而后又开先河以十五岁之龄晋升为赤甲营百夫长,一时风头无两。
匆匆四载,岳川不知摘过多少颗蛮夷头颅,不知救过多少泽袍性命,胸前之疤痕也是数不胜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骨子里透着狠劲的少年背后有通天的关系,但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话说回来,晨练结束,岳川领着士卒们回营,一路上其他队伍也陆续晨操归来,扛戟的,提刀的,负弓的,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
在将士们不远处是滚滚东流的龙眼江,涛涛水声如闷雷。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苍凉雄浑的调子在队伍中迅速扩散,愈发高昂,整齐划一的步伐踩在霜上发出吱吱声响,将士们唱着调跑的没边的军歌,在这空旷干冷的山野别有一番韵味,说不出的豪迈与年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万三千里龙眼江东起辽山腹地,西归瀚海,像是一道亮亮白线将这片土地划为两半,有两个大国划江而治,北方是草原王朝,南边是大楚帝国。
这两个历史悠远的民族都有着关于这条大江的传说。
南方的老人说,在遥远过去的某一天,一团紫色的琉璃光从天外降落,落到云岭内部,随后便有淙淙流水涌出。老人说,那团紫色琉璃光是龙眼,这水,是一条龙脉。
在北方的民谣里,说是有天神持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在这地上划了一道,便有无尽的地水奔涌,滋养着江岸的青草,这水是天神对草原族人的赐福。
不管是因为龙脉的传说,还是江岸绝佳的牧草,亦或是江底累累的两国士卒的白骨,两个国度对于这条大江的争夺从来没有停止过。
几乎每天两国都有多股或游骑或步卒在互相穿插,突袭,拼杀。奇异的龙眼江地形为这种小规模战斗提供便利,龙眼江流淌不绝万余里,有些地方宽广深如同大泽,有些地方狭窄浅跃马可过,甚至断流成为平地。
这些狭小水浅的河域便是埋骨最多的地方,也是精锐蛰龙卫驻扎的地方。
岳川所在的赤甲营位于位于辽山山脉边缘,大江与大山在这里分别。
这样的景致百看不厌,但总有数不尽的麻烦在等着他。刚刚晨练回营便被营长告知有数股草原蛮子辽山内部游曳环顾,伺机劫掠大楚猎户。
正值秋时,是猎户们储粮的季节,面相懒散少年的也不敢怠慢,带上十几个矫健的士卒便朝辽山内部赶去。
……
埋伏与突袭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当那****日尚在西山上高挂,一行人便发现了一股蛮子的踪迹,大约十四五人的样子,个个精悍魁梧,穿皮甲,背长弓,持弯刀,刀上有血。
岳川分出四人去到最近的村子看看,余下八人足矣。
百夫长作出一手势,众人示意,悄悄从怀中摸出一块泛着幽色的飞斧,模样大小像极了蝙蝠,两翼有绯色,似饱饮鲜血。
众人娴熟的抛出飞斧,旋转的暗器割到茂密的藤叶,轻响惊到了蛮子,但这已经来不及了,鲜血喷涌而出,八个蛮子捂着伤口倒了下去。
岳川一伙持着长戟悄然从灌木里跃出,没有呼喊,冷静的让人心悸。
刀兵相接,长戟亮亮戟刃如龙眼江汛期的浊浪,切向蛮子胸膛,失去了草原人长距离骑射的优势,拿着弯刀的蛮子在蛰龙卫面前就像一个笑话。
沉默的岳川八人像屠夫一样砍杀。
一盏茶的功夫,十五具蛮子的尸体就永远的落在了这片丛林里,鲜血浸湿了泥土,想必来年这里一定会更加枝繁叶茂。
岳川麾下无一人战死,两个轻伤,倒是岳川自己肋下被划了一刀,这是他在蛮子队伍里来回凿穿时留下的,虽被鲜血染红了战甲,但无大碍。
在岳川打扫战场时,另外四人也回来了,说是村庄并没有受到袭击,只是两个外出的猎户没有回来。
众人沉默。
大家都联想到了蛮子弯刀上的血。
不过这般事他们以经历的太多,而蛮子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岳川简易包扎了一下,随后道,
“你们在附近林子里再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两个猎户,哪怕是尸首,完了后便自行回营,我明天再归。”
众人称诺,递上一个油纸包,显然他们已经极为了解他们这个百夫长的习惯了。
岳川接过晚粮放入怀中,摆摆手,提着长戟,独自走向云岭深处
天边火烧云渗下的红光透过枝叶,斑斑点点的散在染血的少年身上,很难想象,这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
岳川自幼喜水,每每见到春露秋雨,大江大河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这也是他当年向父亲提议戍守龙眼江的原因之一,这种感觉在他两年前第一次见到龙眼江源头时尤甚。
像是源自血脉里的呼唤,淡淡却极为隽永。
所以每次岳川有任务进山时他都会在龙眼江源逗留一晚。
在平原处奔流呼啸的龙眼江,在云岭内却极为秀丽斯文,像一尾淙淙山泉,岳川顺着蜿蜒流水,终在日薄西山时来到龙眼江源。
这是一方大湖,当地人管它叫杏湖。
夕阳下的的湖水碧波微漾,锦鳞游泳,湖风拂过岳川面庞,湖风若水,洗去疲劳,让岳川精神为之一振。
蹲下身子,掬一捧清水送入口中,清凉甘甜。
少年将长戟驻在岸边,卸下染血的轻甲,蹲下身子,掬一捧清水送入口中,清凉甘甜。接着拿过轻甲蹲在岸边轻轻漂洗,波浪一圈一圈向对面荡去,碎金满池。然后他又解开纱布,龇着牙,清洗了一下肋下伤口,敷上药粉,重新包扎,熟练的让人心疼。
待做好这一切后,已是夜幕来临,明月高悬。
找一个半人高的石头,在旁边升起一堆火,将潮湿的轻甲晾在长戟上,放在火堆旁烘烤。岳川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打开临别时战友给的油纸包。
里面是两张面饼和一块肉脯。
岳川用面饼夹着肉脯,就着湖水,慢条斯理的开始进食。
天上繁星点点,愈来愈多,明月愈发明亮。
四周百兽出洞,傲啸山林,但并没有什么野兽来到杏湖附近,很是奇异,多少年来都是如此,这也是岳川不怕在密林里起火的原因。
湖风稍稍凉,吹得火焰摇摆不定,岳川裹了裹身上薄薄的衣衫,又抓起两根干柴扔到火堆里,暖意多了些。
岳川吃完最后一口,咽下几口凉湖水,将头靠到石头上,望着璀璨星河,愣愣出神,心中的暴戾之气在渐渐散去。
火光渐小,岳川慢慢合上双眼,浅浅睡去。
明灭不定的黄光映在岳川面庞上,此刻少年脸上才出现一丝安详与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