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儿姐、越儿姐······”
淳越儿坐在院内已枯的桃树下,青丝轻绾,水绿纱裙的襟摆随风轻摇,绘有海棠蜻蜓的团扇半掩着面,露出一双红妆美目,带着浅浅笑意看着正跑向自己、丫鬟装扮的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丫髻,一脸急忙。
“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淳越儿对面前喘得厉害的女孩,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小江央,女孩子家要学会矜持,当心嫁不出去哦~”
“你还说我,明明自己一把年纪了都还没嫁出去······算了,有客人找你,就在前厅。”说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香囊,递给淳越儿,香囊上绣着并蒂白莲,布料虽不是高级品,但细密的针脚还是表露出锈者的绵绵情意。
淳越儿看着手中的香囊,团扇下的红唇轻翘。
南襄坊前厅,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客座的八仙椅上,神情不安地品茗,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持托盘立在男子身侧,倒是一脸怡然。没一会儿工夫,淳越儿和江央从内阁来到前厅,男子连忙起身行礼,满脸堆笑地说道:“这位就是南襄坊老板娘淳越儿吧,在下······”
“北市冯记布铺的掌柜冯有生,不知来小女子这当铺有何指教?”淳越儿不客气地直言,冯有生的笑凝在脸上,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冯有生哈哈地干笑,“淳老板喜欢直接,那我就不客气什么了。我是来找淳老板做一单生意,还望淳老板不要推辞。”淳越儿闻言,换上了一副奸商的嘴脸,说:“冯老板抬举我了,我一个当铺的小小老板娘,除了当点钱给客人外,还能和冯老板做什么生意?”
“淳老板别遮掩了,我知道你南襄坊私底下有做一桩特别的生意。如果客人献上信物,只要你感兴趣的,就可以与你交换任何想要的东西。”冯有生也放下诌媚的脸孔,“我想淳老板刚才看见我的香囊就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冯老板的生意我倒是有兴趣做,说说吧,您想换什么?”淳越儿问。
“官职、地位、我余生的荣华。”
您可想好了,拿来交换的可以是任何东西,钱财、情感、寿命,交易了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淳越儿奸笑着说。冯有生的脸上露出一抹退却,但很快又压了下去,说:“只要有了官衔地位,有什么不能有的,淳老板要什么就尽管拿,遵守你我的交易就行。“
“既然您坚持,那这单生意我接了,冯老板也别担心,我做生意一向公道,除了那些等价的东西,我一概不取,您要的我会尽数给您,我应得的也会一件不留地拿走······”冯有生还没明白淳越儿的话,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少年突然行礼送客,冯有生也不好再说什么,昂首阔步地走出南襄坊,掩不住的得意,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显得更难看了。
而南襄坊里的一主二仆脸上莫名有几丝玩味。
二
夏末秋初的季节,天气也慢慢转凉,正是田间市头忙碌的日子,商贩们乘着气候好多做几笔生意,集市也开得热闹,但独独北市的冯记布铺早早歇业。
嘴碎的婆子们纷纷议论,说已经好久不见冯记的老板,每次去都只能看到冯夫人张氏在铺里铺外打点,听说前些日子不知是哪家的贵人,带着好些人来找冯老板,两人说了些什么,好像从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冯老板的身影,已经三月有余,不知是不是抛弃发妻去了哪里,只可怜那张氏,一个孱弱女子要自己打理家业,哪怕是旺季也不得不早歇业回家料理家事,旁人只叹可怜可怜。已经听厌这类闲言碎语的张氏张莲烟只能尽量回避无视,但有时私下里也会伤心得抹泪。
一日,来买布的仆人婆子又在那里交头接耳:“这冯张氏真是可怜呐,丈夫跑了,就留她一个人照顾家里的老母亲,没心没肺的东西。”
“你们说会不会是张氏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丈夫离家,这都三个月了,肯定是不回来的样子。”
“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像不像,哪有被妻子气得三个月不回家的,肯定是和新欢跑了,那冯有生走的时候不是没人嘛。”
······
听到这些,张莲烟只能把一腔委屈全咽肚子里,努力撑起这个家,有时想起丈夫离家的缘由,又是一肚子的伤心和委屈。
三个多月前,一户姚姓官宦人家的家丁突然找上门来,声称自家老爷欣赏丈夫行商正当、为人公正,有意赋予他官职,望丈夫到他门下办事。纵然是这样荒谬的理由,可自己的丈夫着了魔似的一意孤行,非要应予,第二天收拾好行装,交代她不要担心,自己一定会飞黄腾达,仕途平顺。张莲烟一介妇人,拦不住冯有生,只得在对丈夫归家的期盼和等待中,默默打理好家业。
“莲烟、莲烟。”
长相平平的女孩在树下的纷纷落雪中也有了一些纯美的可爱,抬头望向树上的男孩,看着他在并不粗壮的树枝上攀爬,手指不自禁焦急地揪着棉袄,轻呼:“有生哥,小心点。“男孩听不见女孩的提醒,慢慢爬近只如儿臂粗壮的树枝,折下一枝红梅,脸上的笑容灿如春阳,却没注意脚下慢慢化成水的积雪,正想爬下来时,脚下一滑,把地上的积雪砸出一个小坑。
“有生哥,你没事吧?!”女孩蹲在男孩身边,小脸被吓得有些惨白,男孩揉揉发热的后臀,和女孩相反,脸上丢面子一般羞愧的红着,但也没忘了把手里紧紧攥着的红梅塞到女孩手里,女孩呆呆地看着手里如血般艳红的梅枝,问:“给我的?”
看见男孩嘟着嘴点头,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干嘛要冒险送我花,要是摔伤了,周姨娘又要骂你了。”
“我爹说了,等你长大了,是要嫁到冯家来的,你就是我以后的媳妇,我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没等女孩反应过来,男孩站起拍拍棉裤上的碎雪和土,像个大英雄般俯眼看她,“反正,我以后有什么好东西都分给你,饴糖、麻饼、糖人、糖炒栗子,好吃的有我的,就有莲烟的,别管谁欺负你,都有我呢。”
······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是怎样回答的,张莲烟都记不得了,梦中的种种,都是记忆的回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这样的过去。
这夜也同之前一样梦醒神游,猛然听见窗外邻墙的一阵咳声,张莲烟心里泛起了不好的感觉。
三
院里的梅树已经枯了好些年,再也没了儿时冷冽的梅香,厨房里旺火的泥炉上沸着冯老太太的药,守在旁边的张莲烟眼角微红,不知道是熏出来的还是什么,,卧房里婆婆的每一声咳声都是一场提心吊胆,盯着炉里的火焰,张莲烟再没忍住眼泪。
春天刚到,镇外的山上又添了一块墓碑。
安葬好母亲的第二天一早,张莲烟带好盘缠,便雇了牛车去往冯有生任职的永城。
三日路程说久不久,张莲烟紧赶慢赶终于入了永城,连休整都不肯地开始打听,得知冯有生已升至知州,仕途平顺,金财无数,她闻言,先是为丈夫平安无忧吃下了定心药,后想到冯有生既然风光,又对家里不闻不问,心下不安。
经路人指引,张莲烟终是找到了冯家的新宅。
红柱新漆,青瓦高梁,漆木大门前两座石狮威风凛凛,匾上的“冯府”刺眼夺目,哪怕周边净是富商之家,也没几个有这样的气派。张莲烟在门前徘徊踱步,守门的家丁眼看不太对劲,上前询问:
“夫人可是有事?”
“啊,是的是的,我是冯大人的老乡,有事想找冯大人,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张莲烟看躲不过,索性扯了个谎,从怀里摸出一枚雕工粗糙的玉石腰佩,递给家丁,说“你把这个拿给他,他自然明白。”
伙计不敢耽误,拿了玉佩就进门通报去了。
半刻之后,张莲烟看见伙计从漆门里走了出,还没等她问出口,就被伙计打断。
“夫人,我家大人今日不便见客,请您明日再来,今天,您就先回吧。”
张莲烟正要争论,可见人家已经摆出了送客的姿态,叹了口气悻悻离去,走时回头看了看宅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只觉得可笑,但可笑的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找好下榻的客栈,张莲烟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烛火痴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人,有别的客人找你,请随我去见。”
“这么晚了,你告诉他明天再来吧。”
“这······这位客人不是我们小店可以得罪的,还请夫人发发善心去见见,就算是我们店欠了您一个大人情。”
张莲烟想想人家开一家小店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听到小二的求情便应予了下来,在小二的引领下,来到一间上房雅间的门前,还没等张莲烟出口询问,小二便急急忙忙地离开,犹豫一刻,量此人也不会在此对她不利,壮起胆子推开了门。门后是一张雕花圆桌,桌边一人正襟危坐,璎珞装饰的冠帽,腰上精美香囊和玉石夺目,就算粗布衣物换成了绫罗绸缎,原本消瘦的面庞变得红润,可那张脸,她永远都不会忘。
她颤抖着轻呼:“有生······”
但对方却是一脸平淡甚至严肃,向身旁别了别脸示意她坐下。两人沉默了一刻,张莲烟首先忍不住开了口:
“有生,音讯全无这么久,我无心怪罪你,但婆婆她既然已归西,我只希望······你能回乡灵前尽孝,其余的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我仍是夫妻······”
“家里的布铺虽不是日进斗金,但供你生计绰绰有余,如此还要来向我索要钱财,未免太欺人太甚。”
张莲烟听了这句话,顿时就受不了了,回口即驳:“我无意扰你,也不在乎金银,但婆婆养你长大,灵前守孝,修墓筑牌,是为人子之道,你已然弃家乡亲母发妻于不顾,非要再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吗!”
“啪”的一声,再也按耐不住的冯有生拍案而起,说:“母亲既已归去,你我便再无瓜葛,我仕途平顺,前途无量,不想徒生任何事端。”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和那个她送去的玉佩拍在桌上,冷冷一语:“一纸放妻书,你回去吧。”
张莲烟掩着嘴抽泣,但还是控制不住喉头发出的咽呜,十年夫妻情,还是敌不过利欲和贪婪。
冯有生靠过来轻扶着张莲烟的双肩,温和地说:“莲烟,我现在受贵人庇佑,那个交易能给我更多,只要你不到处乱说,就算我们不再是夫妻,我也能包你往后衣食无忧,就算是,我给你的一点补偿。”
张莲烟抬脸看他,只看见满脸入魔的疯狂,再不见儿时单纯的关怀。
忘了冯有生是怎么离开的,就连怎么回到黎镇的记忆也不真切,手里攥着休书和玉佩,张莲烟静静地坐在床榻上,双眼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