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饭饱,根善兴致挺足,天南地北说了一通,向根孝问了世界上最长的桥和最高的楼,根孝知无不言,两兄弟更像是失散了多年,重新修补错过的光阴。
女人们在院子里收拾着,把一切归置原来的样子。玲子又在客厅里泡了一壶菊花茶,嫩黄色未开放的花蕾在水中绽放着,这是产于桐乡的杭白菊。泡出来的茶水茶色清亮,泻火生津,酒后小饮,正好解酒,石仓山上也生产野菊花,在石坎边,高坡上,东一片,西一丛,到了白露时节,就爆开花蕾,黄的白的,风中都飘散着花香。石仓山上的婆婆们,到了季节都会去摘来了,晾干了,当茶饮。姑娘们和小媳妇都不忍心去摘花骨儿,也许是摘了花骨朵的野菊花让整个秋天都黯然消色了,她们更愿意看着一丛丛野菊花一朵朵绽放,在严冬来临之前,勾勒出属于大山的芬芳。
哑巴女人刚过门的时候,仁婆婆叫她去采菊花的时候,她也不愿同往,只有近几年,又学起仁婆婆的影子,系上布襕,一边打上结,采了花骨儿就往里面塞,动作像极了小鸡啄米,等直不起腰了,系在肚前的布襕也鼓了起来,像怀了孩子,根善看见了,就取笑她,你是打算给我再添个闺女呀!哑巴女人也不说,泡第一壶菊花茶的时候,故意往茶水里甩几滴风油精,根善冷不防就喷了一地。
泡好了茶,男人们又相继坐在客厅里聊了起来,炳权看上去有些倦了,不过温馨的家庭氛围却让他们没有睡意,门外一缕车灯亮起,是儿子蔡扬开了车来接根娣和炳权。
蔡扬进了门,一一打了招呼。玲子见状,又加了一个杯子,蔡扬摆摆手,示意不多坐了,还有事情,就催炳权。根善说:“屁股上长着刺,你二舅家又没有狗撵你,你着什么急。”
蔡扬说:“大舅,您下了山,那就多住几天,我爸正缺有人跟他聊天呢,明天就住我家去,和舅妈住我的房间就行。但是林医生交代过,我爸现在是病人,需要早休息,入不得夜。”
根娣一听,有些不悦。因为通常蔡扬都是半夜回家,第二天闹钟催醒才风风火火赶着去上班,指望给家里做些事情,还推三阻四,就拿这个饭局来说,早早打了电话给他,他却摆出一大堆理由,最后根娣也不管他了,就下了死命令,晚上八点半,必须接你爹回家,基于这个必须,蔡扬才不得违抗地遵从。谁知一进门,前脚还没有抬进门,嘴巴里就体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样子,于是直接捅破了。说:“别拿你爹做幌子,平时只见你半夜三更才到家,今天舅舅们都在,你就稳当当坐着,是应该好好训训你了,我看是没有人能降住你了。”
蔡扬露出一脸不安定,一副十分着急的样子。狡辩着:“妈,我在外面又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情,都是一些客户和朋友聚在一起谈论工作上的事情。今天刚提车的一个客户,说我试车试得不错,这十点多还有饭局,还让我推了!”
根娣说:“你少拿工作做挡箭牌,你这里的小九九我还不清楚,我是你妈,你一个试车员,白天忙东忙西的,跟你爹一个德性,我就不说你了,晚上你们两个舅舅都在,一家人吃个饭在一起聚聚,让你抽个时间,你给我装得跟国家总理一样忙,这个李老板要测发动机,那个王局长要调换座椅。”又指着根善说,“你家金虎哥,当着一个大公司的大经理,也没有你那么多事情,看个丈母娘还要抠出十天八天的假期,你怎么就不学学好!”
蔡扬不乐意了,反驳着。:“我哪里不学好了,我在外面去偷了还是去抢了?我都二十多了,你能不能给我点自由!”
根娣也上了脾气。声音也大了起来。:“自由,自由就是天天泡酒吧,玩网络游戏,你玩网络游戏在家不能玩呀,你爹身体不好,你就懂点事情,忙的时候还指望搭把手,你倒好,枪都打不到你。”
根善也教育起蔡扬来,:“不是大舅说你,你天天不着家可不好,现在父母们都老了,还指望你出力呢,这俗话说得好,养儿防老,再说你爹病着呢,你现在可是家里的主力骨,你读的书比大舅多,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妈就是个急脾气,你咋还杠上了!”
宁波人的娘舅可是一块大石头,摆事实讲道理,化解矛盾,居中调停,都起关键性的作用,尤其家庭小矛盾,父母管不好的,娘舅就出来做和事佬。小夫妻闹矛盾,半吊小子听不了父母的话,这当娘舅的就要站出来主持公允,晚辈们不一定听父母家长的话,但是对娘舅的话,都会躬身静静聆听。所以等根善说完,蔡扬心情立马就语气就缓和了许多,对根善说:“大舅,我果真今晚有事。”
根娣还是不依不饶,对根善说:“哥,你少听他的。他就是跑到网吧去玩游戏的,还说什么五黑缺一不可,弄得寝食不安的。”
根善问道:“啥五黑?黑豆黑米啥的,我家里还有一些,你要是有用,改天我给你拿来。”
玲子在一边笑了,对根善说:“大哥,这五黑不是什么东西,是五个人一起在电脑里比赛玩游戏,五个人坐在一起,怎么玩可以相互通风报信当面说。”
根善还是似懂非懂,对蔡扬说:“这比赛归比赛,作弊可不光彩,你爹可是国家干部,这传出去被人知道,可是要丢脸的。”
根孝也笑了,拦下根善的话说:“哥,年轻人的世界你不懂。就由他们去玩。”说完掏出了五张红币塞给蔡扬。对蔡扬说:“玩游戏可以,但是要注意时间,可不准玩其他出格的东西,听明白没有?”语气听上去更像一个兄长。
根娣在一旁夺过了钱,对根孝说:“二哥,你别给他钱,他都自己有工作上班的人了。再宠着他,他想逆天了。”
根孝说:“你这当妈的也不对,这年轻人在一起,喝个咖啡吃个烧烤什么的,需要面子,偶尔也要买单,不然就没有交际圈,他天天在售车中心试车,认识的圈子都是高消费人群,人家看得起蔡扬,愿意和他交往,说明咱家蔡扬还是个有优点的孩子,工资不高,一个月赚得还不够花的,这可以理解,摊手向你们要吧,又不好意思,你这个做妈的,需要从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一巴掌拍死了。”
炳权在一旁,看了眼根娣说:“现在知道管教儿子了,当初还不是你这个当妈的宠出来的。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根娣又急了,有些委屈,对炳权说:“蔡炳权,你以前有管过孩子没有?天天跑东家走西家忙那些破事,儿子这些还不是跟你学的。”
根善敲了敲茶几,示意都少说一句。蔡扬在一边锁着眉头,左顾右盼,不停看着手机和手腕里的表。
玲子似乎看出蔡扬的心思,对蔡扬说悄悄私语起来。:“是不是谈恋爱了?”
蔡扬不作声,眼神似乎默认。
玲子说:“有就跟爸爸妈妈说,看上哪家姑娘了,有空就带到家里来,二十一岁了吧,你有恋爱的权利了。让爸爸妈妈也见见面高兴高兴。”
炳权看着儿子,一脸狐疑,问蔡扬:“你二舅妈说得是不是真的?”
蔡扬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支吾着。:“还不一定,刚认识,约好她下班一起吃宵夜,原本想好了,先送你回家,兴许还有时间......车都管我哥们借好了。”
根娣说:“敢情你这车不是送你爸回家向朋友借的,还想开着小车炫耀得瑟是不是?蔡扬,你听好了,今晚不准出去,就一个任务,送你爸回家,你才多大了,这自个都管不住自己,还寻思找女朋友了。”
根善在一旁说:“你别说她,当初你饭后就猫一样溜出门,也就他那么大,还好意思说,掰六谷还只偷自己家的。”
根孝对根娣说:“你能不能不那么霸道,你是她妈有权管她,但是年轻人爽约会被人看不起的,你不明白吗?要遵守信诺,孩子借一辆车,先送自己的父亲回家,再图一个方便,没有错呀,做事情很理性呀,蔡扬,车子不够宽敞的话,把你二舅的车开走。”说完又递过去钥匙。
玲子对蔡扬说:“要不咱先送爸爸回家,姐姐陪你去看看你对象。帮你参考参考,你看怎么样?”
蔡扬默认了。主动扶着炳权出了门,玲子也接过根孝的钥匙,从楼上提了一个挎包,跟根善和哑巴女人打了招呼,随即跟了出去。
根善看玲子走远了,随口说了句:“这事交给二舅妈妥当,现在的娃子,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物件,满嘴都是新词,我这把年纪了,时代不同了,还真老了,这娃子的事情,我还真吃不准。”
根娣打了招呼:“哥,那我先走了,看来这弟媳妇你是满意了。”
根善又探了一下脑袋,目测玲子是不是真的走远了?见花匠开了门,才瞪起眼睛对根娣说:“啥时候我说定下了?”
根娣又撩开了嗓子。:“你个当老大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刚才我可听见了,你一字一句口口声声地说,这事情交给二舅妈正合适。这蔡扬的二舅妈,还不是你铁定的弟媳妇了。”
根孝在一边也乐了,问根娣。:“原来这大猢狲事先有准备,敢情这一趟下山是专门来定夺我的婚姻大事来了。”
根善转过身对根孝说:“你别先得意,这事还不一定,这么一绕,真把我绕进去了。”
根娣和哑巴女人打了招呼,折身走向门外,还回过头对根善补充了一句。:“咱妈说过的,你是老大,你要树立榜样,可不准说话不算话哦。”
哑巴女人找了块擦布,擦起了屋子里的棱棱角角,两兄弟面对面静坐着,根善又问了一句:“老二,你真想好了,人家可是个小娘,你觉得会铁定跟你过一辈子?他们家父母也会同意跟你过剩下的日子?”
根孝说:“哥,这些年我挺孤单的,她是我的学生,以前只是在书画上有所交流,她愿意跟我一路,咱不动心是假的,我也知道你不放心为我好,但是毕竟也有这把年纪了,等不到了,也不能再错过了吧,已经没有时间了。”
根孝最后一句说得很迟疑,说完破天荒的茶几上铁罐里拔了一根香烟,点上了,思考着还是回忆着,不甘心还是铁了心,这其中的滋味,也只有根孝自己心里知道。
屋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又叫唤着,像极了石仓山上的大场院,或许在根孝的心头,永远割舍不了那座大山烙在骨子里的情怀,哪怕是曾经带来的一些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