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
无可逃避的命运,无可压抑的仇恨,无可释放的痛苦。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手中有三尺青锋。
朴实无华的青铜剑。
青光闪闪,寒气逼人。
天空中,夜幕已经降临,月亮已经升起。
秋风清瑟,摇动树影婆娑。
秋月明朗,照亮天地含光。
“此剑名为青魔剑,上品灵器,是我之前所用的佩剑,是我师尊赤云子赐予我的。”秦天宇沉声道,“现在,这把剑是你的了。”
秦沧海握紧了手中的青魔剑,抬头看向秦天宇:“爸爸,道门为什么要灭我们大明宗?”
“因为,我们是修魔者,而道门弟子,是修仙者。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称呼我大明宗为魔宗,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邪恶的魔宗余孽!”
秦沧海脸色有些苍白:“魔宗余孽?难道我们大明宗做了很多坏事吗?”
秦天宇脸上有些愧色,却并没有向儿子隐瞒什么:“应当承认,我们大明宗一些支脉弟子不服管教,恣意横行,残害苍生,确实称得上无恶不作,实在是罪该万死,十恶不赦。”
说到这里,秦天宇不由咬牙恨道:“我大明宗看似一尊庞然大物,实则内部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权力斗争十分厉害。我师尊虽为嫡系掌门,却处处受人掣肘,许多旁支根本不听宣调。若非那些跳梁小丑从中作祟,直到灭门前还在争斗不休,我大明宗何至于败得这么惨,何至于连最后的种子都没有保存下来!”
秦天宇的眼睛红了。他想起灭门前,几个弟子苦劝师尊离开,赤云子却执意不肯,只是轻轻地说:“你们走,我不走。老头子我活得太久了,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什么天荒地老,唯我独尊,这个半死不活的大明宗,也早就该灭亡了!”
天荒地老,唯我独尊。
因为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最后的最后,那个从不发火的老人发火了:“你们竟敢违抗师命!我现在就把你们逐出师门!你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你们再也不要回来了!”
誓与大明宗共存亡!
他没有这么说,可他就是这么做的!
那一刻,师尊的身影是那样伟岸!
那一刻,就是永别!
于是,那个老人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个平易近人的老人,那个酷爱棋道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耐心地教导他功法,指导他修行,再也不会微笑着说:“天宇,来陪我下盘棋!”
在那一战中,多少师兄弟拼命杀敌,力竭战死,多少师叔伯以一敌十,被阵法轰杀,尸骨无存,最后却依然以大明宗覆灭的惨淡结局告终。
小院昨夜又西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个早已三十而立的男人,这个幸运地逃出生天的男人,这个从不在人前流泪的男人,这个头上早已生出斑斑白发的男人,转过身去,破天荒地流下了眼泪。
他不仅仅在梦中会流泪,他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流泪。可是他却能及时转过脸,不伤害孩子的心,不让孩子看见他脸颊上滚动着的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爸爸!”
幼小的秦沧海把青魔剑插在地上,从后面抱住了爸爸的大腿。他虽然才六岁,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是六岁!
他也已经不是孩子!
“老大!”
一贯嬉皮笑脸的小黑驴神色哀伤。这头身受重伤被秦天宇冒死救活,从此选择与秦天宇同生共死的妖兽,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秦天宇。他当然也忘不了当年的惨烈厮杀,忘不了同门倒下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忘不了那染红了山林的鲜血。
他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愿意在经历这样的噩梦后,却还要这样忍辱负重地苟活。
然而人生在世,岂非很多时候都无法选择?
秦天宇终于平静下情绪,转过身继续讲述:“除了我大明宗内的败类以外,还有一些旁门左道追求快速提高功力,为非作歹,祸害人间,败坏我修魔一道的名声。但实际上,我们正统的修魔者注重自身修行,不会为了眼前一时的功力晋境而修行邪法,与那些正道人士并没有太大区别。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那些正道人士自诩名门正派,可是他们背地里做的坏事,难道就比我大明宗少吗?他们做完坏事,转过身就继续充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实在比那些敢作敢当的真小人还不如。”
秦沧海有些似懂非懂。
秦天宇一脸正色道:“小海,你要记住,人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永恒的利益。所谓善与恶、正与邪,并不在于力量,而在于人心。”
“人心?”
秦沧海更加不懂。
“是的,因为人心隔肚皮,你根本无法知晓别人内心真正的想法。正所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一个人也许表面上对你笑脸逢迎,心底里却可能在想着怎样算计你。世道险恶,最险在人心,即便是你最信任的朋友,也许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在背后捅你一刀。
“人性本就存在致命的弱点,贪婪和欲望是人类的本能,它们就像是生活在笼子里的野兽,总是想要冲出理智这个笼子。如果能保持理智,有所坚持,那么才能抵制权力、金钱等诱惑。一旦野兽冲破了理智的控制,人就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这样便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你要相信,即便你掌握的是世间最邪恶的力量,可如果你能保持理智,坚守本心,一心向善,那么你就是善。即便你掌握着世间最正义的力量,可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内心的欲望,那么你也一定会堕落。
“所以说,不管是别人的内心,还是你自己的内心,都必须警惕。所谓善与恶、正与邪,并不在于力量,而在于人心。
“小海,爸爸希望你去复仇,却不希望你滥杀无辜,变成杀人的机器。世间最恐怖的是人心,可最有希望的,也是人心。我想,等你长大后会明白的。”
秦沧海点点头。现在的他还不懂,可是他已经牢牢地把父亲的话记在了心里。他又问:“那修魔者和修仙者有什么不一样吗?”
“修魔和修仙,只是两条不同的修真道路,修仙者以炼气为主,我们修魔者注重炼体,功法一般比较霸道。龙腾大陆上,有修仙、修魔、修妖、修佛等多种修行之路,像你黑叔就是修妖者。”
小黑驴自认潇洒地一甩头发:“没错,我就是绝代妖王,八品灵兽追云墨,人称桃花剑神,小黑驴!”
秦沧海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然而小黑驴对此视而不见,依然厚着脸皮大大咧咧道:“来,小海,让你黑叔给你介绍一下龙腾大陆的诸多势力,你可要听好了!”
“曾经有人编了一首诗,道是:飞仙辟地音尘道,两寺三家一皇朝。西域草原天地老,蛮荒八海莽山妖。”小黑驴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秦沧海惊叹道:“好押韵啊!”
小黑驴摇头晃脑,望向远方,满脸崇拜之情:“那是当然!这是一千年前风流无双、才华横溢,迷倒万千少女、堪称我辈楷模的大才子——丹心居士写的诗,这一首诗就包含了所有重要势力,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的诗,那叫一个好啊!我对他的敬仰真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依我看,近万年以来,没有哪个诗人比得过他。其他那些穷酸书生,肚里没半点文墨,尽写些乱七八糟的歪诗,那种诗,简直狗屁不通,臭不可闻,那也好意思叫做诗!”小黑驴不停吐槽。
“唉,昔人风采,令人神往!昔人已去,令人恨不生同时啊!我恨啊!”小黑驴痛心疾首,简直恨不得以头抢地。
秦沧海听了,顿时对那位传说中的人物产生了无限的景仰之情。然而他绝对不会想到,小黑驴嘴中的“昔人”,根本不是他所想的“昔人”。小黑驴痛心疾首的真正原因是:“名动大陆的第一美人采霞仙子,除了我小黑驴这样的有为青年、风流剑神,还有谁能配得上她?这样一位绝世美人,水灵灵的大白菜,竟然被那样一个老神棍给拱了去!这简直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要是我早生一千年,哪里还会有他得瑟的份?”
…………
遥远的东海之上,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秋风清,吹动海波轻轻起伏。秋月明,照耀海面波光粼粼。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水波浩淼,清辉万里。无名的小岛上,一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一根钓竿,嘴里念念有词,飘飘然有若神仙。他从袖中摸出酒壶,豪饮一口美酒,举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竟又是哭又是笑。只听他口中唱到:“英雄恨,古今泪,水东流。惟有渔竿明月上瓜州……”1
“啊嚏!”
老道士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顿时天昏地暗,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万丈波涛。他恼火地跳起来,毫无高人风范地骂道:“特么哪个小兔崽子在骂我?”
…………
小黑驴向秦沧海解释道:“这首诗中,‘天地老’指的就是我们大明宗,因为我们大明宗山门位于天荒山脉地老峰,口号就是‘天荒地老,唯我独尊’。不过,现在大明宗已经不存在了。
“飞仙辟地音尘道,指的是修仙四大门派:道门、音尘谷、辟地剑派、飞仙阁。
“两寺,指的是修佛的两派势力:达摩禅院和云念寺。
“三家,指的是三大修仙世家:薛家、金家、皇甫家。
“一皇朝,指的是太安皇朝。皇甫家,就是太安皇朝的皇族。
“西域,指的是莽SX面的西域诸国。
“草原,指的是大陆北部的天山草原上的诸多游牧部落。
“蛮荒,指的是大陆南部的蛮荒之地。
“八海,指的是龙腾大陆四周海中的修妖势力,包括:东海的水晶宫,东南海域的碧海龙鲸一族,东北海域的百爪殿,西海的噬浪大白鲨一族,西南海域的狂魔暴虎鲨一族,北海的无底峡,西北海域的玄月洞,以及势力纷杂、尚未统一的南海乱域。”
小黑驴一边说,一边画出了一张龙腾大陆的地图,将这些势力一一标注上去:“莽山妖,指的就是白马镇旁边的莽山山脉中的妖兽,不过这里的妖兽相对而言不算多,实力也较弱。嘿嘿,现在你黑叔我可是莽山的一方霸主,跟着你黑叔混,包你吃香喝辣。”
秦沧海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黑叔你是莽山里的山大王,妖精里面的妖精头子。”
小黑驴气得差点晕倒:“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秦沧海一脸无辜,小心翼翼地问:“黑叔,我说错了吗?”
小黑驴已经口吐白沫。
“黑叔,你没事吧?”秦沧海关切道。
秦天宇咳嗽一声,指着地图对儿子道:“好了,这就是龙腾大陆上各大势力的分布图,当然,还有很多小门派、小势力,也就不用你黑叔多说。”
秦沧海默默把这张地图、这些名字记住。
秋风清,秋月明。
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将是他命中注定的敌人。这个月光皎洁的秋夜,注定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过去,现在,未来。沉重的往事,复仇的使命,崭新的世界,让他既兴奋,又不安。
这是他的人生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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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首诗引自张辑的《月上瓜州·南徐多景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