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K，现在是沉重的话题了，你准备好了？”Stew从书桌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大信封，和一堆文件。信封里是他的脑CT扫描片。我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扫描片。CT扫描显示，他的脑部肿瘤长在小脑和端脑之间侧面的褶皱处，我咬了咬嘴唇，真的是个糟糕的位置。从CT影像看，大概直径一到两厘米，因为位置的问题，所影响的部分包括小脑，脑桥，延髓和中脑。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掏出手机，查了这几个单词并在纸上写下中英文对照，然后指着肿瘤的位置，“小脑会影响你的身体活动，脑桥受损可能会导致面瘫，延髓控制你的呼吸吞咽及消化，中脑则可能影响你的语言及视觉。”不等Stew发问，我继续说道，“我在高中的时候生物学全校第一，尤其是脊椎动物的神经系统，我的梦想其实是当一名外科医生，可是中国的教育制度下不允许偏科，而我很不幸的，物理严重不足。其他科目名列前茅也弥补不了物理近乎不及格，只好选择文科，进了经济学院。另外，我的舅舅是中国挺有名的脑肿瘤专家，小的时候我经常到他办公室去玩，你知道的，中国的医院没有那么多规矩，他经常当着我的面和其他同事分析病人的CT片，看得多了我也能了解一些，只是语言问题，你说的单词我都不懂。”
“你真的是独角兽啊，那种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生物！”他又递给我一叠的病理报告，“估计你看起来会比较吃力，我来和你解释吧。我在一年多以前因为剧烈的头疼以及视力下降去医院做的检查，发现脑部长了肿瘤。肿瘤本身是良性的，但是位置很不好，你说的差不离，的确威胁到了这几个部位，医生的诊断是，目前为止它只会不定时造成严重的头疼和视力下降，但是虽然它是良性的，并不意味着它不会长大，只是相对缓慢而已，任其发展，医生告诉我，除了需要忍受随时可能发生的剧烈头疼外，我的运动能力会渐渐下降，有可能会完全瘫痪，伴随着运动能力的减弱，我会慢慢失去我的视力及语言能力，如果肿瘤扩大伤及延髓……”
“别说了！”我紧紧咬着牙齿，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眼眶。“你怎么能如此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病情?”
“你干嘛那么紧张，像是在听自己的病情?”Stew还有闲心开玩笑，“好了，是你自己要知道的，我可没逼你，不过这样也好，得知这个毛病以后，除了我弟弟——为了可能出现的意外——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和他我并没有说全部，这么憋在心里，我也很难受，Christine，委屈你听我发泄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记得你那条小怪鱼吗，其实我和他挺像的，虽然我的生活比他丰富得多，可是那些并不属于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只有这么个小空间，静静的享受唯一属于自己的孤独。”
我猛然间意识到，我不能脆弱，Stew需要我的安慰和一些客观的意见，如果我表现的比他还脆弱，那么今晚之行便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努力咽下自己的眼泪，“别这么说，我从来相信忧伤的事分享出来，忧伤便会减半，对于这个肿瘤，医生怎么建议？”我忽略他关于孤独的话，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面对。
“傻孩子，我是不是有些自私，我的忧伤减半了，却给你平添了不必要的伤感。”Stew喝了一小口杯中的葡萄酒，“我找了最好的脑肿瘤医生，他给我的建议是考虑手术，但是开颅手术总是有一定风险的，尤其是我这个位置，会有一些手术伤及周围神经丛的可能性。”
“多大的可能？”
Stew想了一下，“百分之五十吧。也就是说，如果我做手术，那么有50%的可能术后马上出现我刚刚说的那些后遗症，而选择不做手术，可能5-10年以后才会出现最糟糕的情形。我也问过医生，能不能等病情发展严重，非做不可的时候再考虑手术，医生告诉我，越拖手术的风险越大，如果任凭发展，很可能到了那一天，我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基本没有什么办法能控制病情，大部分的药物都很难对大脑起作用，只能依靠止疼剂。”
“OK，Stew，你自己怎么想？别隐瞒，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你够不容易的了，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大的压力，你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告诉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他在书架侧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我其实一直逃避做决定。发作的时候是很痛苦，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怕一旦手术失败……”他顿了顿，“如果我根本就下不了手术台，那也不算太糟糕，虽然我还有些心愿未了。但是万一有严重的后遗症，我不希望后半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像个可怜虫一样依靠别人的照顾。好强如我，我无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我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累赘，况且，我本就是个孤独的人，失去了完美的光环，谁会在意我?想想那条小怪鱼，如果不是那么惊人的美丽，你会那么用心的把他养起来吗？那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的好。”
“所以其实你做了你的选择，就是任其发展，至少还有几年所谓正常的时光可以度过，然后呢，一切就真的变成你说的样子了，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不是吗？”‘
“Christine，我不知道。也许至少这样我还有几年自由自在的时间不是吗？以后的事，不能等以后再说吗？”
“你能说服你自己吗？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凭什么说服我？这样下去，你每天的恐惧感都会加重，直到一切无可逆转，你会崩溃的。放纵的夜生活就是你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方式？那样只会加速肿瘤的发展，在我心中，你一向是最阳光，最充满活力，最出色的男人，你不能那样放弃自己。”
“Christine，我的夜生活早在我知道自己的病症之前就开始了，和这个无关。”他显然不想在此时谈论那个话题，我也没有追问。“最阳光，最充满活力，最出色的男人，Christine，你知道我也会害怕吗？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病，我不喜欢别人同情的眼光，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这一年多来，我真的好累，我也想趁着还有几年，好好安排一下自己以及……以及一些身后的事情，可是我却总是无法真正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止疼片的剂量越来越大，而且还要靠大量助眠的药物，我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
我静静的听着他的倾诉，许是真的压抑太久了，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毫无保留地将心事倾囊而出，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午夜。
“Christine，你该走了，时候不早了，Daniel会着急的。今晚谢谢你听我倾倒这么多心理垃圾，我真的感觉好多了。”Stew正要起身，我抢先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Stew，一切都会好的，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整理一下思路，看看我们接下去会怎么做。”我停顿了一下，对上Stew抬头望着我的目光，“不论如何，你不会孤独的面对这一切。”
我向Stew要来了他的脑CT扫描片和最早及最近的病历记录。他把我送到楼下车旁，替我打开车门，“对了Kiddo，谢谢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时给我做的早饭，你错了，从来没有其他女人到过我家，我从来不带她们回来，你是唯一一个，还不应该算是我带回来的吧。呃，你基本上算是唯一一个吧。”我知道他还在以为那晚的那个女人是Shirley。天气有些微凉了，一阵风拂过，我下意识的抱了抱双臂，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催促我坐进车里，让我回到家给他发个短信报个平安，又帮我关上车门，微笑着挥了挥手，双手插在裤袋里，转身离去。我发动车子，看着他略微有些佝偻的萧索背影渐渐消失在楼道里，忍了一个晚上的泪，终于肆无忌惮的涌出眼眶。我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许久，直到手机响起，是云迪的电话。我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起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然后看了看表，我的家离Stew的公寓大概有二三十分钟的车程，他转身上楼也有二三十分钟了，为了不让他担心，我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已经平安到家，才开车离去。他一直没有回我的短信，快拐进我们居住的小区大门的时候，我隐约从后视镜中看到一辆跑车跟在我的后面，不会是Stew吧，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是那辆车在后面的路口右转了，我摇了摇头，把车开进家里的车库，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提醒音，Stew发来一个笑脸图案加晚安的字样，我也回了他一个晚安，祝好梦。
已经过了一点了，我悄悄地进了门，到酒柜边拣了一瓶威士忌打开灌了两口，然后摸上床。云迪不出意料的还在等我，闻到我的酒味，他起身帮我拧了条湿毛巾擦了把脸，拉过被子盖好，才上床关灯。我闭着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我爱云迪，我也爱Stew，我心疼Stew，我不能容忍他自己这么孤独的面对这场苦难，可是我是云迪的妻子，我希望他们两个都好，我不能伤害云迪，我也不能无视Stew，天，我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