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定会来赎你。”
刀穗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双沧桑的手摩挲着用破布包裹的刀柄,狭长的刀身被他插在腰里。冗长的苏州城的烟花弄,苏眉儿似乎还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烟雨黏在撑起的红木窗户上,趁着不知不觉的劲儿,梳妆台上的红漆盒子染了一层水雾。苏眉儿从小被卖到了妓院,“妈妈”请人调教音律、舞蹈、诗词、歌赋,昨天她刚到十六岁,就被“妈妈”挂着红头巾领了出去。
遮着头巾的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听着楼下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喊着价格,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苏眉儿的手心渐渐沁出了香汗,她知道,“妈妈”把她养这么大,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这些耳熟的声音平常是飘香楼的老主顾,卢员外、李员外、韩公子,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平常看她的眼睛都让苏眉儿莫名地心慌。他们似乎都在等这一天,要她的第一夜。
“三千两!”伴随着一阵咳嗽声,有人叫到了三千两,“妈妈”肯定笑开了花,苏眉儿能感觉到,牵着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了,通常“妈妈”只有在数银子的时候手才会发抖。
再没人叫价,“妈妈”有些不甘心,但按规矩,今晚苏眉儿是他的。
尽管不甘心,苏眉儿还是被“妈妈”勒令沐浴更衣。今晚要给第一个男人,所以很隆重,“妈妈”拿出了比金子还贵的迷迭香,这是她的珍藏,听说能够增加男人的欲望。并为她准备了一套新娘子的衣服,妓院的姑娘,第一次便等同于出嫁。
苏眉儿穿好衣服,擦了些香粉,安静地坐在床沿上。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口红上多抹了一层血的颜色,拿起红头巾,罩在自己的头上。十六年的心酸汇聚,眼泪珠子不由自主地在脸上划开两道痕迹,脸颊上桃红色的胭脂被剖开成四瓣,有些吓人,又有些迷人。
苏州城的雨飘了有一旬,身上的衣服都粘哒哒的,用香熏了也不见效果,让人坐立难耐。叮铃、叮铃……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咳嗽声,并着房门吱呀吱呀的挣扎声,该来的终于来了。
来人用剑柄挑开了红头巾,苏眉儿畏惧地不敢看。只是剑柄上绑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似曾相识,是那么地好听,让她不由地打量起来人。浑身裹着一件玄色的绸衫,腰带胡乱系着,纵有些不羁,也带着些贵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抬起头来,苏眉儿和他对望着,那是一张略显成熟的脸,谈不上英俊,鼻眼的线条细腻描摹,眉宇间藏着沧桑,有些反差,却见和顺。
“公子,奴家服侍您安寝。”
苏眉儿无心细看来人,“妈妈”说过:第一夜的人,再铭心刻骨地记着,终究只囫囵过一晚,春宵一刻换千金罢了。苏眉儿明白,所以不打算记着了,伸手替来人宽衣解带。
“姑娘,我们说说话吧。”
他将刀倚在床头,这是一把短刀,狭长狭长的,像女子画的眉毛,刀鞘玄色,刀柄用破布裹着,唯独系着两颗铃铛,这刀宛如女儿家的刀。
“说什么?”苏眉儿好奇地再次打量起来人,这次她终于有所发现,他的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即使屋内的红烛灭了,他也一定能看到任何东西。
他俊秀的脸泛起了一丝羞涩,显得有些尴尬,似乎他也不知道该和女人聊些什么。床上的氛围有些奇妙,苏眉儿缩着身子,倚在窗栏杆上,那上面的雕花雀儿如受惊了般飞翅扑腾,仿佛能听见几声嘶鸣。
苏眉儿受得住这气氛,他却有些受不住,伸手除去了自己的腰带,苏眉儿咬着下唇,到底要来了,终究是男人,哪有花三千两银子白坐一夜的事。仰着头,闭上眼,苏眉儿鼻尖儿泛酸,泪珠子滚滚而下。
“莫哭了,我讲故事给你听。”他笨手笨脚地替苏眉儿擦眼泪,一双手不知怎么折腾的,糙得很,擦得苏眉儿妆都化了,眼下是一抹黑迹,丑呢,他也不嫌。
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会讲什么故事,既不会东坡先生的词令,又不知汉卿先生的曲目。谁知他脱下了上衣,露出后背,背上横着,竖着,斜着,交错着,蜿蜒着,整整有十来条伤疤。
他反手指着后心的一条伤疤说道:“这道剑伤别看口子小,要命,邪派魔头鬼影剑留的,当时跟他交手四百余招,难解胜负,眼看他气力将近,临死前反扑,反手一剑刺进了我后心,幸好我命大,剑锋偏了些才侥幸活下来,这家伙官府悬赏了五百两,真他娘的值钱。”
见着苏眉儿蹙眉,他自知说话粗了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苏眉儿被他的憨样逗笑了。苏眉儿的人本就漂亮,白净的肤色,月牙的唇儿,笑起来将他看得痴了。苏眉儿小手拍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两人熟络了些,这让他愈发来劲,数着身上的疤痕,一道一道讲给她听,不知不觉过了一夜。
忽而察觉窗外的亮光,苏眉儿一惊,一夜居然过了。
他要离开了。
二
铃声渐渐远去,还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这是跟独眼刀王决战时落下的病根,伤了肺脉,凭他的身体能压住。苏眉儿不知该不该信他,他说胭脂刀的名号在苏州城算得上有名,所以能信。至于为什么要叫胭脂刀,兴许是拿着一把女人的刀吧,苏眉儿关上窗户,心里默默猜测。
小心地用手绢擦干红漆盒子上的水雾,这里面是一万两银子,他身上所有的家当,整整一叠新旧不一的银票,均盖着京城永和钱庄的印子。
他跟“妈妈”说要赎了她,“妈妈”左手打着算盘,右手给他算着账,饭钱、房钱、请琴师的钱、请画师的钱、请棋师的钱,这些本钱加起来总有十万两,“妈妈”巴着能把苏眉儿当成摇钱树,花出去的钱翻倍赚回来,死咬着二十万两说道:“再低究竟是妄想。”
他答应了,先压一万两在这,并要“妈妈”不要再应别人,“妈妈”满口称是,拨弄算盘的手又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苏眉儿自那天起开始打听胭脂刀的消息,苏州城的包打听其实并不贵,只要一两银子就能打听江湖上很多事,胭脂刀的事自然也不例外。
来给她传消息的是个青衣小厮,劲装打扮,苏眉儿不懂江湖的事,但轻青衣小厮看起来应该只是个跑腿的。
果然,花了一两银子后,胭脂刀的第一件事被封成书信送到了她的手里。
三月廿三
胭脂刀出现在苏州城中,撕下来大盗刘金彪的通缉令,赏金五千两,死活不限。
在此之前,共有三十一人去缉捕刘金彪,其中颇有名望的共有三位,铁棍赵五爷,兰花枪诸葛侯,十字剑韩仁侠,结果无一幸免,全部身首异处。
胭脂刀取下通缉榜文之后,日夜追寻刘金彪踪迹,终于在太仓县境内寻到了刘金彪踪迹,两人在南郊的织女庙内大战了一天一夜,刘金彪受伤不敌,转身逃跑,胭脂刀紧追不舍。
胭脂刀整整追了三天三夜,终于将刘金彪缉捕归案,胭脂刀自身也受了不轻的伤,府台大人给他赏金的时候,他背后还淌着鲜血,胭脂刀的凶名算是传出来了。
只是没人知道胭脂刀为什么那么拼命,城里几个有名的赏金高手平时都不曾敢揭刘金彪的通缉榜单。
包打听送来的封信只有这么多,苏眉儿小心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又同银票一起重叠放好。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把铜锁,将红漆盒子锁起来,里面的银票还不能给“妈妈”,苏眉儿深怕她反悔,这事儿以前就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