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
“柠儿她,人和我们出了城,心却……”孙延龄听到柠儿擅自离队的消息,顿时愁上眉头,但是转念间,他平静地吩咐,“天色已晚,我们明日赶路,在前方扎营,注意守卫。”
众人散去,各司其职。但是看到孙延龄的脸色大变,大家的心情也变得沉重。
柴火燃烧的很旺,劈劈啪啪的响着,四贞和延龄就那样依偎在一起。
哗——一场来势匆匆的阵雨。
嘀嗒、嘀嗒——雨渐渐远去。
啪嗒——一滴眼泪滴在延龄的手背上。
延龄的手臂更用力的将她抱紧,似乎只有那样,才能确定他们在一起。
“她去福建了。”四贞说这话的时候,嘴唇有些哆嗦。
“我们要她跟随出城的时候,她大概就想到我们突袭福建的意图了。”孙延龄平静极了。
“你要去追她回来,是吗?”四贞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狠狠地抓住他的手。
“她去福建也许可以改变什么,但是,如果落入吴军之手,那么耿精忠就永远不能回头了。”孙延龄站起身,把外套披好,然后开始动手穿甲衣。
“我和你一起去,我们两个人……”
“不行,王义带余下一千兵马继续护你进京。”孙延龄态度坚决,“太皇太后要你回京,自然有她的道理,何况,我们刚刚取得完胜,却在奉旨回京的路上一起折回,会让京中不安的。”孙延龄的头脑依然清醒,军人固然害怕裹尸疆场,更怕功高镇主。
“可是……”
“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仅派线成志去,我怕过了桂林,会遭遇吴军的袭击,线成志虽然熟读兵书,但是没有经历几场真阵仗,到时不仅劝不回柠儿,反而枉送了一帮弟兄的性命。”孙延龄说出了他的担心。其实早就应该动身找回柠儿了,只是如果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贸然行动,很可能会被吴军的散兵游勇有机可乘,到时牺牲的就不仅仅是柠儿了。
四贞不能再说什么,王义是猛将一名,忠心耿耿,没有比他护卫更合适的人选,也正因为他的勇猛,在这个时候不适合派他去找人。四贞在心中黯然的叹了一口气,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如今的柠儿,对他,还有多少感情呢?希望她看在这情份上,可以安然的跟随他回来,平安的回来。
“龄哥哥,”四贞将露在衣外一角的香囊往里捅了捅,又轻轻为他拢了拢发辫,恋恋不舍的说道:“龄哥哥,你早去早回,我在百里坡等你。”
“放心,三日后我就会率部跟上,我们十多年的噩梦就要结束了!”延龄安慰着她,其实,是真的要结束了吧!此次奉旨回京,他和四贞都要褪下满身风尘,用他们这十多年对朝廷的忠心,换取他们下半辈子的平淡生活。
在香囊药香的环绕下,四贞给了他一个撒满香泪的深吻……
“将军,我们还能追得上柠姑娘么?”线成志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去追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朝廷大军和徐元的人马就要到达江西、福建,即使形不成突袭的形势,也胜券在握。
“能!刚才一阵瓢泼大雨,山路不好走,马儿也不好前行,以她的性格,会转行官路。如今夜已深,又刚下完雨,她一定又冷又饿,而且她没有我们路熟,想昼夜兼行,恐怕很难,所以她会等到天蒙蒙亮时再行上路。如果我们日夜兼程,明天晌午前,一定可以追上她。”孙延龄缜密的分析着,然后谨慎的下令,“让大家紧密跟上,不要躁动,注意关注周围的异动。”
孙延龄的一千轻骑疾行在通往福建的官道之上,前有先锋时时回报情况,只可惜一场雨,将路上所有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天亮了,依然没有柠儿的消息。
看着渐渐升高的朝阳,孙延龄的心却沉了下来,他勒住缰绳,马儿一声长啸,随后的线成志也挥停了部署。
“停——”
“将军——”线成志的问话,被孙延龄打断。
“先锋五人多久没有回报了?”孙延龄沉声问道。
“大概半个多时辰吧!”线成志回忆着,然后有些兴奋,“他们找到柠姑娘了!”
孙延龄下马,看着刚刚有些泛干的泥土中那一点点紫黑,站起身,回头沧然地望向桂林,然后又跳上马背,低声问线成志:“成志,听说你才有了儿子?”
“是,快满百日了,送格格回京后,属下就回家摆满月酒。”线成志脸上是幸福的笑意。
“满月酒——”孙延龄竟然酸楚上涌,他也好想,但是——
“这千人都是你们线家军的精锐,我要借兵三百,其他人,你带他们折回桂林城。”孙延龄沉稳地下达着命令。
线成志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形的异常,义正词严的说:“将军,以前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是线家军是姓孔的,你是格格的额驸,我们就应该誓死追随,保你安全,这也是格格对属下的嘱托。”
“成志,我知道你们忠心,你读过兵书,也是一军的将领,下面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孙延龄轻松的一笑,“明知道是九死一生的战斗,你愿意让他们跟你冒险么?你有妻儿,他们也有,你愿意让桂林城变成寡妇城、孤儿城么?”
“我们是军人!”
“军人应该服从命令!军人应该是为了取得胜利而不是盲目的誓死追随!”孙延龄不容置疑的说,“胜利有很多种,保持实力,将伤亡降到最低也是一种!”
“那我去引开他们!”线成志策马。
“他们要的是我!”孙延龄淡淡的说,“带人回桂林,如果你任务执行的完满,根特的援军来得及时,那么或许还会是一场完胜!”
线成志在孙延龄眼中看到了坚定,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他知道他不能违抗命令,或者说他必须接受孙延龄的好意,没有更好的策略可以保全将士们的生命。他在极快的时间里为孙延龄挑下了三百人,三百个没有牵绊的人。
“走!”孙延龄一挥手,率先策马前行。
再往前走就是一块洼地,对方就是要将他们歼灭在这里吧!
“停!”孙延龄面色冷凝,“将士们,今天我们将在这里有一场血战,可能不能生还,我孙延龄对不起兄弟们了!”
前路的突然调兵,被遴选下来的将士都已有了心理准备,当他们听到孙延龄的悲愤之语,熊熊的战斗豪情也被引发,齐声喊道:“我们誓死追随将军!”
“孙将军,不,额驸爷,世琮佩服!”
刷的,草丛后,吴兵的旗帜竖起,吴世琮策马而出。
“辛苦小世子了!”孙延龄打量了一番吴世琮,吴氏一族除了吴三桂和伏诛的吴应熊外,有将相之才的,就非吴世琮莫数了。
吴世琮也打量着孙延龄,其实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出现在这里,这显然有违用兵之道。那五个该死的先锋,居然一个个至死不开口,纷纷自尽。不过,或许是他们两人命中相克,原本要撤兵回昆的他,竟意外遇上了杀父仇人。
“你笃定我不会围截线成志?”吴世琮笑着,却满眼的杀意,“你太了解我的用兵之道了,如果你始终追随我爷爷,我们将是不错的伙伴。”
“哼,”孙延龄也笑了,他拍着马头,“我已得到消息,你带兵剿灭了根特的残军,人马在两千左右,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慢。”孙延龄并不是没想过偶遇突来之敌的可能,所以执意官道前行。但是因为这场雨,却让小路潜行的吴世琮,不得不转入官道,这才将孙延龄逼入了绝境。
“你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算计,我成全你。”吴世琮一扫孙军的将士,轻蔑的哼了一声,“其实,当时你把他们都放了,我也不会去追杀的,别说是一千线家军,就是一万人,也抵不得你孙延龄一人!”
孙延龄嘴角一勾,嗜血的军人是不会因为杀一个人就满足的。吴世琮这样说,只是让他们放松警惕罢了,如果他们顷刻被歼,那么吴军就会追歼线成志,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动手吧!”孙延龄拔出了腰刀。
“杀!”吴世琮也挥舞着手中的宝剑。
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一场血流成河的战斗。两千人对三百人,一面是哀兵必胜,一面是置之死地,双方的每一个兵士都战斗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身边的兵将一个个倒下,孙延龄的左腿已经麻木,刚才吴军一个将领垂死前插了他一刀,恐是伤到了筋骨,他的右脸则是如同被火烧了一般,那是吴世琮的杰作。他的马已经摇摇欲坠,可怜它已经中了好多兵器的袭击,依然想要带他冲出重围。他的手臂也麻木了,因为长时间的挥动兵器,无数次地砍倒对方,与对方兵刃对撞,已经让他的手臂超出了负荷。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臂还有身上到底伤了几处,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倒下,他倒下了,其他还在战斗的士兵就会放弃;他倒下了,战斗就结束了,吴世琮就会去追歼线成志;他倒下了,他就不能信守与贞儿的诺言……
“龄哥哥,你说啊,龙珠被偷走了为什么还会还回来呢!”
“龄哥哥,你回来了!陪贞儿玩好不好?”
“我要永远都能看到龄哥哥!”
“我要永远都能看到龄哥哥!”
“我生无可恋……”
……
孙延龄的马儿终于不支,倒了下来,他也轰然倒下,一头栽进了火堆……
在他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厮杀声从后方传来……
三天了,她到百里坡已经三天了,却没有他的消息。
她站在桂树下,就那样站了整整一天。
“四小姐,这里风大,还是到那边亭子里坐会儿吧!”王义为她披上披风,轻声地说道。
四贞不为所动,依然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才问道:“王义,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四小姐,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们这场仗还算什么胜仗?”王义看了看远处巡逻的兵士,“你有个万一,他们都得殉葬!”
四贞低下头,她想哭,却暗示自己不要这样,他会回来的,现在哭是不吉利的!她吸了吸鼻子,“袁平,他还好吧?”
王义愣了一下,袁平离开将军府已经十多年了,没有人提及他,本以为四贞也淡忘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提起了袁平。
“他很好。”王义一时间只能说出这一句,然后他整理了一番思绪,接着说道:“他在云南。”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如果当初我们不是去京城,而是一起漂泊江湖,那该多好!”四贞扣紧衣带,往大帐走去。
“禀格格,前方发现吴军!”
“将军,后方也发现敌情!”
两名士兵匆匆来报。
“我们呆在这里太久了。”四贞竟没有慌张,她知道,一定是延龄出事了,不然受重创的吴三桂怎会再轻易发兵广西。
“格格,我派人送你先走,送你去江西安亲王那里。”王义希望可以再次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让四贞金蝉脱壳。
“我们已经走不了了。”四贞此刻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延龄不在了,她绝不独活。
“派人去敌营,说我要见他们主帅。”四贞接过闻声适时递上的软甲,一边穿一边指示王义,“我们现在占据的是据高点,让将士们做好战斗准备!”
“是!”王义领命而去。
四贞无力地掀开帐帘,眼泪夺眶而出。
“格格要投降?”闻声不忍问出口,却不得不问。
“如果龄哥哥成为他们手中的人质,我得投降;如果龄哥哥他……不在他们手中,为了一千条人命,我也得投降。”四贞紧握双拳,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在他们手中还是……
两军对垒。
吴军的主帅是吴世璠,吴三桂的长孙。现在他正傲慢地俯视孔四贞,但是眼底却是贪婪的打量着她的全部姿颜。
“吴将军,我夫君现在怎样?”四贞轻飘飘的问道。
“在王府做客。”吴世璠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孔四贞。
孔四贞的马鞭掉在地上。
“四小姐,不要听他胡说。”王义试图稳住四贞的心绪。
“怎么样,到王府做客,就可以与你夫君相聚了。”吴世璠调笑着。
孔四贞脸色惨白,但是说起话来毫不气虚,“我可以去做客,即使我知道延龄根本不在府上,但是我要你放他们走!”她指了指麾下的骑兵。
“你有本钱和我谈条件么?”吴世璠阴森地笑着,显然他不接受孔四贞的要求。
“我的本钱就是桂林城,如果你们想顺利拿下桂林城的话,就必须放他们走。”孔四贞毫不退步。
吴世璠有些迟疑,的确,根特只是代守广西,朝廷并没有将孔四贞的执事之权交由他人,而且线国安虽然病危,但是线家军的主力仍协助根特驻守桂林,徐元的部队如果得知孔四贞被杀,那么江西之行可能有变数,到时局面失控,两军可能直接夹击云南。即使能够抵挡两拨的冲击,以后想要再拿下桂林,想必是苦战。
“放他们走!”吴世璠挥了挥手,吴军撤出一角。
“你没有诚意!”孔四贞淡淡的说。
“怎样才算有诚意?”吴世璠笑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样?
孔四贞轻策坐骑,在从王义身边擦过时,轻声说道:“让你们走就快走,去京城,还是去云南,都待突围后再说!”
孔四贞的举动很惊人,她直接驱马来到吴世璠的面前,让吴世璠一时手足无措。
“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孔四贞眼中竟是不合时宜的嘲讽,“让他们进京,如果十日内没有朝廷的快报到昆明,那么……”她拔出匕首,割掉一缕头发,“我就如此发!”
吴世璠想了想来时吴三桂的嘱托,能够活捉孔四贞是上策,她是一个不错的人质,其他的,都是小杂碎,放了他们也上不了天!
“好,你们就去向康熙小儿报信吧!说和硕格格已经是我府上贵宾!”吴世璠狂笑着。
士兵们都是多年来忠贞之士,他们迟疑着不想走,王义体味着孔四贞的话,果断的下令:“全军听令,立即撤退北上!”
“老奴是格格的陪嫁嬷嬷,老奴不能走!”闻声竟然奔到四贞马下跪倒。
四贞下马,扶起闻声,“嬷嬷,你都离开老佛爷这么多年了,应该回去见见她老人家。”
“格格,当年老奴陪嫁而来,就没打算再回去,老奴和他们不同,他们是军人,老奴是仆人!”闻声早在阵前看得真切,四贞此去不知要受多少欺凌,她要在身边照应。而且,如果有机会可以脱离魔掌,也需要一个身边人,而她,就是这个人。
四贞在一念间已明白了闻声的意思。她转过头,问吴世璠:“可以吗,将军?”
“格格上马吧!”吴世璠得意一笑。
待王义带骑兵离去,孔四贞正要上马的时候,吴世璠阴邪的说道:“孙延龄已经被我三弟伏击而死,你已经是寡妇了!”
听到这句,四贞脚下一软,还好闻声在一边扶住她,“格格,他吓你的!”
四贞抚着马鞍,眼前一片昏暗,他死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