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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十二年后

青州白家村,地处群山溪流之中,离梦州城百里,离青州城也是百里。各家院落零零散散得分布在溪旁,树下。屋前屋后漫不经心得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发出浓浓淡淡的香气。这里家家都是圆石砌城的矮墙,墙缝间零星几株绿草,给老旧的围墙添了些许盎然新意。圆石围墙内是农舍,皆是圆石地基,木板屋。偶有农家少女三五结伴唱着山歌在小路上走过,嬉笑得说些田野间的趣事,又摘几束野花抱在怀里,回去栽到自家院落里,来年便是满院的缤纷。

现下立夏将至,农人农妇尽在田间地头劳作,几个孩童在坡上玩耍,捡几块石子儿,捉几只蝴蝶,隔着低处矮矮的几丛黄灿灿的野花,东面溪边的花丛中,立着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女。周身笼在一片蓝中纱,素色发带,镶着白琉璃长条宝珠。少女对面十余尺处,并肩立着两个老者,男的约莫六十上下,邋邋遢遢,穿玄色衣衫,发髻挽得歪歪扭扭的,几缕花白的头发零乱得散在脑后。妇人约莫四十五上下,却是雍容华贵,艳丽的酱红色衣裙上绣满大朵大朵的芍药,高耸的发髻上簪着几只老银步摇,纤细的手指上一层红艳艳的蔻丹。

那妇人伸出右掌,对那少女道”小姑娘,把灵芝血鹤丹拿回吧。否则,你休怪我们二人纠缠”那老翁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他说话时吹胡子瞪眼,颇为滑稽。边说边伸出双手,比比划划向少女走去。

少女道”我不曾拿过,何来归还。”稍稍转头,一道蓝纱飞过,一记掌风便直朝那老翁心口击去。妇人道,”哟,还是个会碎心掌的俏丫头。”挤眉弄眼朝老翁使个眼色,手指比了个兰花形状,右手中现出一把帛衣尺,竖起朝着少女一左一右晃了两下。

蓝纱少女只觉这帛衣尺如同照壁一般将掌风尽数拍回,一阵清风朝自己吹来,一时间秀发飞扬,惹得些许红红绿绿,兰兰紫紫的蝴蝶翩翩飞舞。

“小姑娘,好厉害的碎心掌。”老翁咳了咳道。那少女稍稍侧了侧身,忽见两条蓝色的绸带从空中直垂下,直朝那老妇袭去,”兰亭赋“,妇人道,她击出右掌,腾地而起,一条蓝色的影子和一条酱红色的影子便缠斗在一起,分不出身形,只听得绸带和尺子的呼呼声。这二人斗了十几回,那少女忽得一个嫦娥奔月,飞出离地二、三丈高,两条蓝色绸带便齐齐得打在了妇人的脖颈上。”哎呀,这是打疼老妇人了。”那妇人一身娇嗔,伸手摸了摸项中,脖颈间突得现出一条细细的刮痕。少女分明是让他二人几招,兰亭赋这力道也只是用了三四分力。

少女不愿再与他二人纠缠,径直离去。老翁一个仙翁祝寿,中空划个半弧,立在了少女跟前,挡住她去路,嬉皮笑脸得道”打疼了,得说句对不起啊。”眼见妇人被这少女打了一下,他不安慰,不雄赳赳气昂昂与人拼命,反倒嘻嘻哈哈。妇人一张脸瞬间醋意满满,将那宽大的袖子捋起,朝那老翁指指点点,“个杀千刀的槽老头子,怎得了,见了新人,不要我这老婆子了不成”她虽一副诰命夫人般的打扮,此刻言谈举止却同泼妇并无二异。正说着话,也在半空划了个半弧,人就立在了老翁身侧。右手食中两指朝老翁发髻正中一划拉,将发髻扯得更乱,整个到了耳朵根子后面,耷拉了下来。那滑稽的样儿,惹得过路的农夫指指点点,哈哈大笑。趁他二人拉扯之间,少女便兀自朝东南行去。

正在这时,”走遍三山五岳,吃尽山珍海味”。一阵慵懒的唱和声由远及近,却是从对岸木桥上走来个三十来岁的和尚,青色僧衣,项中一串掺杂各种颜色珠子的佛珠,蹬着一双草鞋,走路也是踢踢踏踏。一对小眼睛嵌在白胖胖的脸盘上,眯成了一条线,鼻子塌的出奇,僧帽斜带,露出光秃秃的头皮。腰中挂着一个白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当当声,那老翁和妇人一见那白色铃铛,瞬间变得分外惊讶,两人低语一声道,”快走”。一个轻功,越过溪面离去。

此时溪旁的一间小院木门哎得一声打开,写着“药”字的大门下,出来一位,二十三、四岁的男子,绣翠竹白衫微微有些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甚是俊朗。他左手覆着一方白绸,正中是一粒乌黑的药丸。近前将那药丸递予那少女,道,”这位妹妹,这是金创药,捣碎了覆在伤处,两日便可痊愈。”顺着指点,那少女看了下,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淤青,”少女接过药丸,抬头打量这位少年,质朴无华,明亮而又带着朝气,在这春日的田野中,散发这一种说不清却又让人流连忘返的暖意。即使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刻,也是心中最温馨的地方。她将白绸连同药丸轻轻接过,包好放在袖中冷若冰雪的脸上显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道,多谢。一阵花香,少女已盈盈远去。

这和尚此刻刚走木屋跟前,道,好你个小陈恪,几时认得这么漂亮的妹妹啊”。那翠竹白衫的男子道,”恪儿并不识得她几人,今日在房中摆弄些三七、白术,却见三个外人在此处,待出来后。才瞧见这位妹妹手背淤青,便好心给了药丸。难渡师傅,今日怎有空前来。”陈恪素知这难渡和尚,僧不僧,道不道的,但为人也算十分有趣。和尚反手在陈恪肩上轻击一掌道,你个呆瓜,总该问下人家姑娘姓啥名谁,为何在此处。

陈恪道,她既然走远,我又有何要追问的。

难渡勾住陈恪肩头,摆了摆僧衣,两人穿过院中的几爿碧油油的草药,几步进入正中木屋中。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件蓑衣挂在木板墙上,几个木几案,均是就近山中伐来制成的。难渡也不待陈恪倒茶,自顾从茶壶中倒了一碗茶,左手伸向高些的几案,从案上的一个木罐子里掏出几片玉蝴蝶,丢在茶碗中,道,兀需客套,我自个来泡茶。

趁着玉蝴蝶还未泡开,难渡从怀中掏出个橘色瓷瓶,竖直夹在右手大指和食指中间,一对眼睛眯成了线,故作神秘得对陈恪道,小阿恪,猜猜里面是什么宝贝。

陈恪知道难渡一个爱好便是吃,哪里有好吃的,凑往哪里。神的是,不论主家贫穷富裕,他一套说辞,总能让主家以礼相迎,待之如上宾。他本又性子直爽,会些掌法,长久下来,天南海北竟也有了不少好友。

陈恪假意思考,道,我猜是好吃的。不然难渡师傅也不会这么带着。

难渡道,算是猜对了一半。

说罢将瓷瓶左右摇晃几下,瓷瓶中发出轻轻几下撞击声,好似药丸的声音。

陈恪随口道,莫不是灵芝血鹤丹?

他其实根本就未听过灵芝血鹤丹,更不知此物大小形状如何,不过是听方才那三人言语,以为此物是不可多得的仙品,随意说着。

难渡嘿嘿笑了几声,道,哈哈,小阿恪,居然让你猜对了。真的是灵芝血鹤丹。小阿恪,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阿弥陀佛啊。

陈恪一怔,道,我不过听方才那个姑娘和两个老人说及此物,随意猜的。那两位老人说此物不见了,难道,莫非让你给捡去了。

难渡喝了一口茶,道,菩萨梦里传我仙丹的配方。我做梦时兀自呢喃,让那二个老儿给听去了,制了这仙丹。我打不过他们,索性胡诌这仙丹需浸在井水里。这才拿回的,你说这仙丹究竟是谁的。

难渡惯于胡说八道,东拉西扯,他佛经是一本都未念过,这骗吃骗喝的功夫却是十足不小的。他这一番理论,讲得活灵活现,又大吹这血鹤生活在翠州灵芝山中,浑身红色,以灵芝为食,有羽冠如灵芝,得名灵芝血鹤。这仙丹是用百年血鹤的鲜血配以九九八十一丸名贵药材制成。一只血鹤只取脑中一点点血,百只血鹤只能制作一丸,是皇帝老子才吃得起的。说着拧开瓷瓶盖子,倒了两颗药丸,通体血红色,微微发紫,不论陈恪分说,将两丸喂进了陈恪嘴里。道,小阿恪,你先尝尝。

陈恪只觉难渡用力推着这两颗药丸送入口中,药丸咕噜噜掉入喉中,分外灼热。感觉有股热气从胸中上腾,不久便浑身燥热难受。难渡摸了摸陈恪额头,哎呀一声,道,这,怎么这么烫。

便急忙去后院提了一桶水,三两步回至陈恪跟前,却见他双颊发红,已滚至地上,昏昏欲睡。难渡把水桶往地上一搁,赶紧盘腿往陈恪体内输送真气。这陈恪却是真气欲输欲难熬,几缕青烟从头顶冒出,转为昏迷,头一歪,靠在难渡胸前。难渡道,阿弥陀佛,这仙丹怎得不灵了。玄素啊玄素啊,你出去云游七年了不曾回返,你这死老头,死哪里去了啊。你徒儿怎么两颗仙丹下去就受不住啊,这可是比琼浆玉液也稀罕啊。他此刻心里悬了块石头般,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一眼瞧见院中栓着的大青牛,背起陈恪,将他放在牛背上,牵着大青牛,急忙忙奔出门寻玄素去。

难渡一路胡乱狂奔,一边念着,各路菩萨啊,观音啊,灶神啊,财神啊,土地啊,保佑这陈恪,也保佑弟子啊。弟子一定一心向佛,不杀生。他本就没正式出过家,连头上的戒点香疤都是自个烫的,几个佛家的菩萨,他是一概不知。现下把自己所知道的厉害的大神挨个念了好几遍。

他如此这般得奔跑,两个时辰不到,也奔出了约莫几十里地,因他隐约记得玄素往东边了,便一路向东。跋山涉水,夜以继日,估摸已走了几百里,过去了整整三个黑夜。一路只喝些山泉,吃些野果,眼瞅着陈恪仍是昏迷,他是隔几个时辰便将野果捣成果汁又和着清水,送至陈恪口中,运功送入他喉中。至第四日,走到了一处山谷中,只觉此处比别处要凉爽些,几道瀑布从各个山口倾泄而下,溪水清澈见底,一阵歌声忽远忽近,飘飘渺渺,此时将近黄昏,山谷中雾气缭绕,朦朦胧胧,如同仙境一般。循着歌声望去,一个绿衫仙女,立在水中央,仰头用手心接那水花,笼在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晕中。

难渡欢喜得赶忙双膝下跪道,仙子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请菩萨解救我这位小兄弟。他这一路是疾疾得奔走三天,那是又饥又饿,却又不顾停下吃些正经饭食,现下早已十分困乏。见果真有仙女在这仙境中,想着这三日寻了这么远的路,没寻到玄素,倒是遇见仙女了。仙女可比那倔强的玄老头神通广大多了。当下是又兴奋又惊喜。

那仙女转头,见是个胖胖的和尚,又见一头青牛上躺着个人,便道,我可不是仙子,你们是从何处来的。她身子飘飘忽忽,言语中已从水中立在他二人跟前。

难渡抬头,仙女明眸璀璨,笑意盈盈。又听她这般言语,知道她是鲜活的少女,不是菩萨。只是他不愿这个遇见仙女能使陈恪转危为安的幻想变成流水,不住喃喃得道,这小阿恪不见醒,可怎么向玄素交代啊。不禁又跌坐在地,双手在牛身上胡乱拍着,道,我的小阿恪啊,我们都没遇见神仙,你可是怎么办好啊。你还没说上媳妇啊,这是个什么仙丹啊,怎得吃了就不见醒啊。少女见他什么媳妇啊,仙丹啊,完全不是出家人的口吻,但又见他是痛哭流涕,悲悲戚戚,便道,小师傅,这是怎么了,这位郎君又是怎么了?

难渡听少女说话的口吻,已知她是仁心之人,伸手抹了抹眼泪,道,我至翠山得了几粒仙丹,便给了我这好兄弟两丸,未曾想,刚服下就昏迷不醒。

少女听得翠山二字,双眼望向牛背,见趴在牛背上的少年,露出半张脸,已呈深赤色,一袭翠竹衣衫,一动不动。双手双脚都下垂着放在牛背上,便伸手探了探陈恪脉搏,只觉脉搏微弱,内息紊乱,是中毒至深的征兆,略一思索道,可是吃了灵芝血鹤丹。

这灵芝血鹤丹本就鲜少有人知道,少女却能一下子就说出。难渡一怔,随即又磕头如捣蒜道,仙女,你可要救治我这朋友啊。

少女见他这模样,风尘仆仆,尽显疲惫,一身僧衣被树枝刮花了好几缕,草鞋早已烂掉,露出了几个黑黑的脚趾。但是对这牛背上的少极为关切,极为担心。便道,小师傅你快些起来吧,我叫云沁,不是仙女了。这儿是云栖谷,山那边就是大海了,这是我家。你快扶这位公子进屋。我让我那几位阿翁,阿婆给他看看。

顺着少女的指点,难渡果见稍远处有几十间竹楼,架在数百条巨木上,横在数个相连的巨大水潭上,有在瀑布前,有在瀑布后,也有三四间竹屋围成天井,瀑布从天井中倾泄下的。数道长长的竹廊连着竹楼与岸上,几位老翁,老妪立在竹屋长长的廊下,正朝此处张望。难渡便背起陈恪,将那大青牛栓在一棵大树上,跟在少女身后,跳过几颗巨石,穿过长廊,进入瀑布后的一座竹楼。

这竹楼窗柩上用麻绳悬下一方一尺高一寸宽的竹牌,正中写着雨无正三字。屋内竹香淡淡,垂下的白纱帷幔上绣着白色的玫瑰。少女让难渡将陈恪卧在竹榻上,随即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点上银烛。云沁对老翁嘱咐几句,他一根怪模怪样的烂木头拐杖轻轻点地,人已飞出几丈远。未几,又烂木头点点地,轻轻飞回。回来时,烂木头其中一个分叉上多了粒雪白的药丸,亮晶晶的,约莫小指粗细。老翁身子离软塌约莫还有几尺,远远将拐杖递至云沁跟前,云沁将药丸取下,道,有劳朱翁了。那唤作朱翁的老者,便侧立一般,不再言语。

老翁这样来回,难渡已知他内力深厚,绝非普通仆人,心想,这是个什么仙地,怎得以往从未来过此处吃喝。这些老头老太太,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

云沁对难渡道,小师傅给这位公子服下吧。又道,这灵芝血鹤丹寻常人,三十年修为吃一颗便已足矣。这位公子一下吃了两颗,又没有高深内里为之运功散去,这是中毒了。这百年血鹤,只吃翠山野鱼,这血气可都集在这血中了。我这翠碧玉肌丸正是用那野鱼制成的,可解这热毒。

难渡见少女对灵芝血鹤丹的功效说得分毫未差,连连点头,便将这翠碧玉肌丸送至陈恪口边,试了几次,陈恪就是不见张口。难渡在他胸口拍了几下,不见反应,又在他背心拍了几下,也不见反应。便又露出哀痛伤神之色,道,这,这晌午我给他喂野果时,还好好的,怎么现下就是不张口了。又用手背在陈恪额间探了探。

这朱翁又是烂木头点一点飞出,飞回来时,朝屋外长廊瞥了瞥。难渡见长廊东侧一个老妪正缓缓行来,约莫六十多岁的样子,铁锈色绸缎衣裙疏疏绣着些酱红如意结,用黑色腰带束着,走近时,难渡才见她身形瘦削,眼角浅浅几尾鱼纹,一头黑发挽成松松的圆发髻,一只排簪,几颗玛瑙镶嵌其中。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边走边用右手轻轻拍打着白猫的后背,道小乐啊,我们去看看新朋友。她宽大的衣袖将白猫儿大半身掩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左眼碧色,右眼黄,猫眼一动不动,机灵古怪。

老妪到了陈恪榻前,将那雪白团子一般的猫咪搁在陈恪脸面上,任由它在陈恪身上走动。白猫从陈恪眉心间跳到左脸,接着跳到右脸,又在他前胸上来回踏了几步,这才跳下地,在老妪左脚边蹭了几下。

老妪这才从难渡手中接过那将那粒雪白的药丸,道,小后生还没死透,小和尚来得也是及时。小和尚和小后生是几世的造化,才能找到这里来。这才将药丸点在右手食指和大指间,做了个弹的手势,却又不弹出。左手用力,一把抓住了陈恪的喉间,这力道,看似轻轻,可是落至陈恪颈间,如同钢爪一般却将他整个身子提将了起来,悬在半空。

难渡一看,陈恪被这老妪如同玩偶一般拎着脖子,在半空左左右右摇了几下,吓得跌坐在地,大喝一声,老太太,老夫人,老太君,老太后,老祖宗,你这是要做,做啥啊。他这一吓,话都有些说不清了,竟然结巴了起来。老妪也不正眼瞧他,对那云沁道,沁儿,让开些,我将这小后生扔回榻上。

云沁难渡摆摆手,示意难渡不要言语,方才引难渡至竹榻一侧,道难渡师傅不必慌张,崔婆婆向来如此。

老妪见二人已退至一旁,便将陈恪轻轻一甩向竹榻上扔去,未及陈恪落至榻上。老妪一掌向那朱翁击去,老翁生生被推向了榻上,待老翁身子一欠一动,在榻上稳稳坐住时,陈恪刚好平平仰面躺落在朱翁的膝上,只见他喉间动了几下,老婆婆乘势将那粒药丸弹入陈恪口中,又向陈恪喉间隔空运了一掌。他吼间有动了几下,应是药丸吞下肚去了。

一拎一晃一甩,难渡在一侧是看得目瞪口呆,这老婆婆少说也比陈恪轻个二十来斤,可她如此这般拎起来又是何等轻巧。他只觉这法子真是连玄素都不会想到。原来这崔婆婆将陈恪喉咙虚捏拎起时,已打通了陈恪喉间血脉,将他来回晃动时是活络他周身血脉。难渡一下奔到榻前,伸出指头在陈恪身上这里戳戳,那里捏捏,果真,他骨骼非但未受一丝损伤,反而血脉更为活络了。当真是舒了一口气,赶忙回头道谢,可屋中只剩云沁,哪里还有崔婆婆和朱翁的影子,只听得几声猫叫从屋外传来。

云沁道,你隔一个时辰,便需为陈恪运功散热。共需运功六次。难渡赶紧点了点头。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云沁又张罗好一些糕饼,米粥并几样小菜,给了难渡。又沿着南面的长廊走到一间稍小些的竹屋,点上银烛,置下云烟软纱,只叫两个婆子在此间伺候陈恪。方在软纱后抚起琴来。难渡不懂音律,只觉得这琴声如同山间泉水叮咚。他风卷残云般吃下糕饼米粥和小菜,只觉都是香酥可口,顿时觉得周身又有了力气,却是半步不敢离开陈恪。

当夜,难渡照着云沁的吩咐,如此这般隔一个时辰为陈恪运功一次。折腾至第二日天大亮,难渡探身见陈恪脸上方有好转,赤红之色渐渐褪去,探他内息,已恢复均匀,这才嘿嘿嘿露出笑意。他连日辛劳,便在榻前地上打坐,而云沁也是抚了一夜的琴。

又过了两个时辰,陈恪只觉一阵阵流水哗哗的声音响在耳侧,周身不似昨日那般灼热,睁眼,却见躺着一间竹屋内,碧绿绿的房间,清清的香气。见难渡闭着双阳,身上盖了条薄被,四仰八叉躺倒在地,隔一会儿念一声阿弥陀佛,稍远处西边长廊处,白纱帷幔内,朦朦胧胧一个女子在抚琴,秀发披肩,看不清样貌。不禁自言自语道,怎么到此处了。这是哪里。

听得他喃喃自语,难渡一个鲤鱼打滚起来,双手搂住陈恪双肩,左瞧右瞧,又跳又叫,阿弥陀佛啊,我的小阿恪啊,你总算醒了,我的菩萨。又连连双手合十,连连阿弥陀佛。

这时,帷幔后缓缓行出一个少女,盈盈道,公子总算醒了,先用些荷叶茶“。应声便见一管家模样的老翁入内,干净利索,将三盏茶搁在几案上,应是云沁说的荷叶茶。

陈恪见这女子,眉眼如画,一袭白纱绣着浅粉色玫瑰,笑意温柔,看举止,颇似此处主家。便道,多谢主家。又对难渡道,我们是何时到了此处的,我只觉两颗仙丹服下,浑身燥热,过了好久好久,似被人用力晃了几下,接着慢慢有些凉意,方才醒来。

难渡一口气将三杯茶尽数喝下,道,这个荷叶茶,清雅极致,不似寻常茶叶。又对陈恪道,公子必有一劫,自然是仙女指引我前来此处。他说话时,装作如闭眼品茗的样子,轻轻摇几下头,在云沁和陈恪之间,踱了几步。不禁逗乐了恪云二人。

云沁又朝那管家模样的老翁点了店头,老翁拍了两下手,叽叽喳喳一阵声响,却是来了五只白色猿猴,孩童般大小,却穿了一色的黄竹色的衣衫,衣领上缀了些树叶。这五只猿猴如同尽责的家丁一般,个个都将几个瓷盘高举在头顶,第一只猿猴呈上的菘菜盛在一个碧玉盘中,那管家道,寻寻觅觅。

第二只猿猴呈上的是炸成金黄色的豆腐紧挨着摆成正方,豆腐上又是几粒野菇,管家念道,沧海相遇。

第三只猿猴呈上的是荷叶托着数个山芋,山芋却又是雕成了荷花的样子。层层叠叠,这道菜占去了几案的一半大小、管家道,出水芙蓉盈盈。

都是猿猴呈一道菜,管家念一声菜名,猿猴又退至外间。

第四只猿猴上前,水晶碗中白莹莹红通通一片,管家道,玫瑰桃花泪甜羹。

陈恪这几日只吃了些果汁,此刻是饥肠辘辘。难渡是又拍手又念佛,趁着上菜的时候,摸摸这只猿猴的头,又探探那只猿猴的手,猿猴黑溜溜的眼睛朝他眨一眨,他便又双掌合十,念道,猿猴施主好。施主洪福齐天。

第五只猿猴上前,是三套白瓷碗,三双竹筷子。管家道,姑娘,陈公子,难渡师傅,请用餐。便又领着五只猿猴并昨夜伺候的两个婆子离去,走远了,仍能听到那几只猿猴叽叽喳喳。

陈恪起身面朝云沁,躬身作揖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陈恪虽迷迷糊糊,但隐隐也觉得是这位少女嘱咐难渡帮自己运功。”云沁望向陈恪,只见他面容甚是俊朗,举止有礼,临窗而立,清风拂过,长衫清扬。

“这位郎君只谢奴家救命之恩,却不问妾名,这是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奴家吗”难渡学着小媳妇的模样,将那僧袍的袖子挡住半张脸,学着戏台上的花旦,翘起兰花指,扭扭捏捏说唱着道。

一下,三人皆乐。云沁笑道,我叫简云沁,公子不必挂在心上。我在家中偶遇你这位朋友,刚巧先父和我说这个灵芝雪鹤丹和翠碧玉肌丸,家中也有几丸,不想昨日派上用处了。云沁回个万福,又邀二人入座。

陈恪见几案上菜色光鲜,又道我和难渡师傅是叨扰姑娘了。他和云沁四目相对,窗外阳光晴好,明媚的远山,明媚的眼前人,云沁如白色玫瑰,在幽谷中静静绽放,也许这样的邂逅,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

难渡早已大口吃喝,一边叫着,这些该叫”菩萨巡着味儿来。云沁姑娘的菜真真是又好看又好吃。”他狼吞虎咽,样貌有些滑稽,云沁低低浅笑,道我父母先逝后,我便同先慈身前的这帮旧友在此处做个邻舍。数年不见有外人来了,遇见两位,实是缘分。又以荷叶茶代酒敬了陈恪和难渡二人。陈恪现下是吃什么都觉香甜,一餐后,也觉周身有了气力。

如此这般,陈恪和难渡在谷中过了十数日。依旧每日是那猿猴给三人上菜,陈恪和难渡又帮谷中种些蔬果,砍些柴火。难渡更是和那朱翁混得烂熟,一番说辞,引得朱翁连呼知音,两个又偷偷爬上远处高山,面朝大海,饮酒吃肉。

这一日,吃罢早饭,云沁便引陈恪和难渡至书房中。那崔婆婆抱着白猫早已等在书房中了。

难渡对管家的那几只猿猴充满了好奇,但每每难渡伸手去逗那猿猴时,管家却是不允的。此刻管家只往谷外置办家用。便央着云沁去看猿猴。

云沁朝难渡笑了笑,道,难渡师傅果然有趣。好了我带你去便是,只是只可逗乐,不可悄悄带走。他这样说,难渡和陈恪又相视一笑,陈恪笑道,难渡师傅是要给猿猴施主讲讲佛。崔婆婆自顾抚着白猫,道,小和尚去去,带了那五个猴儿更好,省得吓着我家小乐。又对着白猫,嘴里喵喵得学起猫叫,来逗那白猫。

难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来着两声,走到白猫跟前,躬身道,乐施主,婆婆此言妙矣,小僧自去渡了那猿猴施主。解了施主的苦难。

他言语间,又抬头看着白猫,两个小眼睛圆溜溜得转着,逗乐了众人。云沁道,难渡师傅,我带你去看猿猴,不再此间打扰公,她一个子字未喊出,又道,不打扰恪哥请平安脉了。又对崔婆婆道个万福,才引着难渡行出书房。

陈恪又是躬身朝崔婆婆作揖,道,有劳婆婆了。这几日的来龙去脉,难渡已一一道于陈恪。只是他不知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到了百里地外。而这十几日,崔婆婆只在竹屋中带着小乐,云沁嘱咐他,不可前去感谢,因婆婆不喜人打扰。若是有缘由,会自行出屋的。陈恪心中实是感激崔婆婆大恩的。

那崔婆婆见云沁和难渡已行远,便左手臂弯里抱着白猫,让陈恪坐于几案边上,笑眯眯伸出右手去搭陈恪的脉搏。道,是个懂事的后生,婆婆喜欢得很那。她又闭目不语,但脸上神色轻松,陈恪明白自己应是无大碍了。便道,这灵芝血鹤丹,竟如此威猛。

崔婆婆道,可不是啊。三年才能吃一丸的,幸得那颠三倒四的和尚拉着你狂跑,热气散去了些许。否则后生你命危矣。原来她见难渡说话举止全然不是僧人应有的谦卑,便称呼他为颠三倒四的和尚。

婆婆又道,我看后生内息已稳,老太婆也走了,我这猫见不得生人,扰起来,我是打着心疼,不打眼睛看了疼。他一个疼字没说完,人和猫早已到了屋外,只留下陈恪一人在书房中。

陈恪打量这这书房,却是些女工书籍,烹饪菜谱,并无其余书籍。几上一方锦帕,绣着白云,柳树,万里晴空。

片刻,云沁又回转,手中多了几轴画,:笑道“恭喜恪哥痊愈。是我糊涂了,叫恪哥看这些书。这是古人的山水画,给恪哥消遣。”想是她回时路上遇着了崔婆婆,崔婆婆告知的。她又将画轴放在小几上,用那白云绿柳的锦帕在那画轴上擦了擦。其实陈恪不过随着师傅,做些三七,当归,黄芪之类的药草营生,识得几个字,真要叫他品起画来,却只认识那灶神、观音娘娘。

“瞧我这记性,”,只听身后一个巴掌重重击在脑袋上。二人回头一看,难渡大摇大摆得进入了书房,”三日后便是福州李老爷的寿日。说罢,拉过陈恪便,对着云沁道,告辞了。小僧感念云沁姑娘,几个做菜的法子送给姑娘,在那猿猴的衣襟里藏着了。”他边说提拉着陈恪的后领,向外奔去,陈恪都没来得及同云沁告别。难渡此人是闻得,听得,记得,哪里有好吃的,就会立马朝那美食处奔去。哪里还有什么世俗礼仪之说。他这三十来年的日子,除去幼儿时不会走路的日子,其余日子都是这般随性。

二人沿着原路,牵上大青牛出谷,原来难渡隔一段路便在树枝上做个标记,且云沁已告知出谷后如何行去白家村,如何行去福州。二人也是顺风顺水,交替着牵着大青牛。两个时辰不到,也是行了数十里,到了一处渡口。几只木舟横在水中,艄公吆喝着号子,招揽着过往的行人。难渡牵着大青牛跳上一只大大的木舟,他知陈恪的性子,同那玄老头一样,记挂着草药,便同陈恪告别朝西而去。陈恪也上了一只木舟,朝东回白家村。

木舟载着陈恪,行了好几水里,天色由明转暗,两岸的灯笼渐次燃起,红红的影子在水面上轻轻映着,倒也别有一番味道。那船夫说什么都不走夜路了,陈恪只好付了船资,上到岸上。慢慢腾腾穿过好几条巷子,远远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下是一座华丽的庄园,在晚霞的映衬下,明亮的红,素雅的红,如同山水画一般远远近近,浓浓淡淡得刚好。陈恪暗自赞叹,好大的庄园。他又望向四周,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座青石桥上。天色也暗了下来。稍远处的庄园了也亮起了灯笼,仙雾一样的红不见了,却只见如繁星一般的烛火,铺天盖地。

突然桥下一阵窸窸窣窣,陈恪俯首,却见见是一叶舟上,前前后后一共站了五人,都举着火把,一色的长衫,只是冠带略有不同。

其中一人道,我家先祖曾经重金买通了一个工匠,说是从这溪水中跳下,能通到倚天阁。另一人道,我们都不识水性,这跃下,不知会出现什么情况。

陈恪暗自苦笑,这五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原来打了什么倚天阁的主意。他伏在青石栏杆上,暗自道,我先暂且听听这个倚天阁是个什么地方,也好告知主家。突得桥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这些个小儿,老夫跟踪你们多日了。随着这苍老的声音,一阵掌力激起一个巨大浪头,直朝陈恪身上袭来,这河水应是不深的,可掌风有排山倒海之势,陈恪只觉从头到脚被一条水龙裹了起来,动弹不得,又哗啦啦将他从桥上往河里拖,却又猛得松开巨爪,将陈恪甩进了齐膝深的水中。不及陈恪伸手拂去脸上水露突得,又是一掌,只觉那河水此时如钱江潮般涌来,砸得陈恪晕头转向,波涛猛烈得灌入七窍之中,整个人软绵绵得随巨浪漂浮,呼啦啦啦眼前一片漆黑。

待立住时,却发现已身在一个涵洞之中,不过一人多高,抬手探去,头顶应是青石青砖之类铺成。原来这几掌竟将他卷入了这河底涵洞中。衣服都湿透了,只好摸着头顶的青石胡乱顺着这涵洞行去,他根本辨不清哪里是出口,哪里是入口。但除了摸索着走,也没办法。这越朝里行去,这涵洞越狭窄,到了尽头,却是一扇青石大门。陈恪心想,这石门内,不知是什么,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倚天阁。可是我若敲门,惊了守阁之人,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若是掉头回去,可又不知如何出得去,真是进退两难。他正踌躇间,却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小厮立在门后,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道,怎么是你?原来这小厮正是云沁假扮的。

云沁急将陈恪拉入门内,按下机括,闭上那大门道,恪哥你进来吧。这门后是个小小的方室,堆着几个大箱子。他道,沁儿,你怎得在此。一听沁儿,云沁登时明白,这沁儿,比起那沁姑娘,云姑娘,自是分了亲疏的。几片红云便上了双颊。

云沁道,我外祖父略知一些奇门遁术,我娘也教了我一些,自然是趁他们不在,偷偷进入的。只是,恪哥,又是如何进来的。陈恪心想,江湖中不乏奇人异事,只是我和她交情尚欠,不便深究,不如日后再寻个机会问她。便道,我那外祖父也略知一些奇门遁甲,我娘也教了我一些,自然是也是这样进来的。一番话,逗乐了两人,但又紧紧捂住嘴唇,不敢笑出声来。

云沁转身从方室的大木箱子里,拿出一件小厮的衣服道,恪哥,你的衣衫都湿了,不如你快换上衣衫罢。我拿了两件,这倒是派上用场了。

此时外间廊上此刻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云沁道,恪哥,来人功力不浅。

她让陈恪躲到木箱子后面去,又灭了方室内的灯火。陈恪只听,兵兵乓乓一阵响声,他心里担心云沁,可又按着她的嘱咐,不敢出声。睁大了眼睛望外看,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打斗声还在响着,陈恪摸到地上有个尖尖的东西,一下子捡了起来,放在怀里,摸了摸,应该是剑之类的,但是上面坑坑洼洼,应该早就生锈了。他沿着箱子,摸索着朝门口走去,突得,一股掌力打在了他的脚上,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怀里那把生锈了的剑咕噜噜掉了出来。他还没站稳,又一股掌里打在了他的胸口,痛的他赶紧捂住了胸口,但两眼漆黑,身子踩了个空,感觉地上突然出现一个洞穴,骨碌碌得滚了下去。

陈恪喊着,可这洞穴好似非常深,四周根本无人。赶紧双手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哗啦啦,又是一阵水流,陈恪一个哆嗦,却发现自己竟然漂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两岸都是楼阁,好似刚才看到的那个大庄园。他紧紧抱着石头,喊着,有没人啊,救救我啊。又爬上了石头。这块石头好大,他整个人累得躺在了石头上。幸好还能喊出声。

一会儿,河岸上出现了一个昏黄色的小点点,小点点离陈恪脸面越来越近,是一盏灯笼伸到了他脸颊上。河岸上探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正望着他道,哪个人啊,怎么掉河里去了。听这说话声,约莫是个老人家,但语气中颇为和善。灯笼左右晃动了几下,便伸下一只大大的枯树枝,那老人继续说,拉着,上来吧。

辛亏这河岸不高,废了一番力气,陈恪终于爬到了岸上。和那提着灯笼的人撞了个对眼,这可把陈恪给吓了一大跳。那是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人家,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块不知是什么的发带,在发尾打了个奇形怪状的结,也不束冠。一条小蛇似的伤疤从他的左眼角斜着穿过鼻梁,划到右边嘴角,在灯笼忽明忽暗的照应下,面目分外狰狞,像极了鬼魅。

陈恪一个“啊”字还未喊出,那鬼魅一般的老人家却往陈恪嘴里塞了个热馒头,又笑呵呵得道,老朽天生长得丑,吓着小后生了。不过,小后生不必害怕,老朽可不吃人。陈恪听到说话的口气,不温不火,也不像坏人,又伸手拉了拉老者的衣角,确定他是活生生的人。这才大口将那热馒头咽下肚,道,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让河水给冲到这里来了。晚辈陈恪,不知前辈高姓大名。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又充满感激。

那老人家提着灯笼,将陈恪上上下下照了一遍,这才道,高姓大名倒是说不上。只是你说话小声些,惊到了守夜的家丁,我们姑娘给你下家法,我可就担保不了了。说罢,从背后取下一块四方的面巾,甩到陈恪手臂上,道,小后生赶紧进屋,擦擦干净。

陈恪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刚才老人家救了自己,又是给吃食,又是嘱咐擦洗干净的。知道是遇见好心老伯了,赶紧不住得道谢,又顺着指点跟在老伯身后朝那院子走去。

这院子就在河边上,三三两两几簇紫娇兰,一对写着“花木轩”的灯笼一左一右悬在门上。

推开那大门,是个小小的院子,比白家村师父的院子小些,收拾得仅仅有条,一条碎石小径蜿蜿蜒蜒在院中央,小径两旁长满了曼珠沙华,零星几株白色,黄色,紫色,蓝色的曼珠沙华长在一大片红色的曼珠沙华中,在月色下如同起舞的少女,轻轻摇曳。

老伯指了指正中的堂屋道,小兄弟啊。哦,不对,你叫陈恪,小阿恪啊,这中间便是我的破屋。你随我进去,先把自个儿拾掇清爽,呵呵,一身邋遢样儿。说着食指戳了戳陈恪的后脑。

陈恪朝那堂屋望去,这院中就这一间屋子,在院子尽头。屋子四周浅浅得种了两圈紫娇兰。几扇长窗虚掩着,透出昏黄色的烛火。

老伯道,快些进屋吧。这院子就我和一个小徒弟,没那么讲究。又引着陈恪走在那碎石小道上。陈恪只隐隐觉着那长窗晃动了几下,一个银色的影子迅速从长窗中直直射了出来。赶忙揽住老伯的右肩,向右侧避闪,那银色的影子咣当一声掉落在地,陈恪看清,是一支短箭,箭头上银光闪闪。陈恪道,前辈小心。他将老伯护在身后,喊着。

这时,两扇长窗从中打开,现出一个着灰色衣衫的身影,那老人惊讶得道,二牛,怎得是你?那唤做二牛的道,老东西,少废话,我由可不能坏了我家公子的好事。他右手现出一柄短剑,直朝陈恪和老人刺来,动作迅猛,他说话的时候,离二人还有一丈远,话未说话,已在陈恪和老人身畔了。那剑尖眼看就要插入陈恪胸膛了。老人左手向上扬了扬,带着陈恪左手向上杨,陈恪只觉一股力道推着他的左手,左掌向下一拍,只听当当几下,那短剑断成了二截,落进了紫娇兰花丛中。老人喊道,小后生,掌法利落。陈恪暗自道,今日这手掌怎比往日有力许多,但大敌当前,也不顾这许多。只道,前辈,你小心些。

那唤作二牛的,却被这一掌,震得向后退后几步,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他的左手死死按在右手手腕上,道,老东西,小兔崽子,功夫真当高,是我小瞧你们了。右臂向右侧微微撞了撞,突突突飞出一串的暗器。陈恪将方才掉落在地的灯笼拾起,胡乱挡去。他不过些粗浅的防身功夫,地上空无一物,只好拿灯笼挡着。只觉右手臂在半空划了个半圆,那暗器全射到了灯笼上,那暗器皆是小指粗细,却分外沉重,悬空的右手臂一沉,灯笼晃了几下,竟有几枚暗器忽得从灯笼上飞了出去,全反弹到了那二牛身上。几枚在胸口,几枚在腰间。

二牛身子向后震了震,一个轻功跃过墙头,跃上大树,不见了。

陈恪将灯笼丢在地上,道,前辈,可有伤着哪里。

那老人道,我倒是无妨。就这二牛是姝姑姑举荐的,这闯下祸事。要是叫庄主还有雪宁姑姑娘知道了,姝姑姑可就麻烦了。又三两下就将那被暗器舍射得布满小孔的灯笼拆开,随手一扬丢在紫娇兰丛中,将陈恪拉进正屋,道,不如,不如请小后生扮作二牛。

陈恪顿觉诧异,但方才听他说庄主,雪宁姑娘,姝姑姑,看语气,这老人不似此处主家,且在这里遇见的事情都颇为古怪,又念着沁儿的安危,便道,方才多些前辈施以援手,在下告辞了。那老人用力抓住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扯了回来道,我们这庄子,岂是你说走就能走出的啊。你若不依,我便说,便说,是你私闯民宅,杀了二牛。那二牛被暗器伤了,估摸也活不久的了。反正你这么进了我们这西溪山庄,我们姑娘可是要你好看的。说着又指了指陈恪的衣衫道,从柜中拿出一件衣服道,你衣服都湿了,去换身干净的把。陈恪一低头,借着屋里得烛火,这才看见,方才那罩着的小厮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大概被水给冲走了,自己只穿着黄色的衣衫。现下有些寒冷了。心中暗自念着,不如先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做打算。且陈恪早就听闻西溪山庄的名声,这么误打误撞进来了,不知是喜还是忧。

”枯荣伯伯,刚才是什么人。”

院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陈恪赶紧将老人给的衣衫胡乱穿上,老人也三两下束好发,用发带绑好。却见一只带着一串水晶链子的白皙右手推开长窗,一缕紫纱飘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就立在了内室,双眼睛水灵得很,粉玉发簪,淡紫色儒裙上浅浅印着些白樱花。她身后跟了十个持剑的长大汉子,个个虎背熊腰,目光囧囧有神。看打扮,这些汉子颇似护院。

那老伯忙行礼道,雪宁姑娘,二牛方才起来撒尿,不知怎么得,竟然跌倒河里去了。说着又笑道,往陈恪肩上拢了拢,趁机将一把香灰抹在了陈恪脸上,对那姑娘笑道,你看,这后生弄得灰头土脸的,让姑娘见笑了。二牛,还不赶紧去里间换件干净衣裳,别污了姑娘的眼睛。在陈恪腰间推了一把,不容分说,将他推到了屏风后面,。

这屏风是由纱和绢织成的,绣着黄色菊花的图案,透过屏风,只见老人做个相送的手势,那姑娘转身走了,那十个汉子也紧跟着走了。

待陈恪换好衣衫,那姑娘也走远了。陈恪道,前辈,这下可以送我出庄了吧。那老人望了望陈恪道,倒是个干净的小后生。你别前辈前辈得喊。老朽早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记得每天就看花儿起起落落,所以他们都叫我花枯荣。是个好名字,那么我就姓花,名枯荣把。

花枯荣又道,我今日与你这个小兄弟一见如故,不知怎么得,总是觉得小兄弟分外亲切,也许就是缘分把。如若旁人就这么进来,我们这护院定会让你皮开肉绽的,今日你运气好,借用二牛这个死鬼的身份。他生好火,道,你挨着再烤烤,别冻着了。

他这番举动,陈恪觉得花枯荣也并非坏人,反倒是处处在主家前维护自己,也就慢慢走进火堆,坐下烤着火。

花枯荣喝下一盏黄酒,道,不妨,你且慢慢讲来,是怎么到的这里。

陈恪只好将今日的遭遇一五一十都讲于了花枯荣,只是没说遇见云沁。

花枯荣大笑道,这么些年,你可是第一个有这奇遇的人。今日先在此间歇着,过些时日我再送你出庄把。

待得一餐饭后,陈恪早已困乏不已。他念着云沁,不知她怎么样了,可有出来。但这日实在困乏,竟不知不觉得睡去了。

花枯荣瞧见窗外一片寂静,便披好衣衫,信步走到轩外。院中月色映得这花色越发楚楚动人。他慢慢踱步念着那两句诗,”年岁流长,月满西溪”月光照得院中犹如铺了一层白霜。他一记清风拂面打在地上,一阵清风拂过紫娇兰,只在水面激起浅浅的涟漪。他这一掌,是用了十足的力道,却无声无息,若是换做旁人,这一院的紫娇兰便是落花纷纷了,可现下紫娇兰还是如同仙女般在月色中摇曳,如同数年前那个骄傲的女子。

只是这么多年了,皎皎月,淡淡风,寂静梧桐雨正浓。

只是这么多年了,凄凄雁,冷冷弦,壮士擎苍不自哀。

只是这么多年了,岁月不待人。

花枯荣摸了摸了脸上那道伤疤,肌肉僵硬,偶尔也会暗暗发疼,发胀。夜游的虫儿低低鸣着,成群结队漫无边际得飞舞,放肆享受黑夜的深沉和寂静。几只或者一小群小到无法看清的虫儿,在河面上低低掠过,微微点了几个小点,月色溶溶,映出桥上一个女子的身形。花枯荣抬头,只见一个女子素色衣衫,眉眼清秀,披着斗篷,轻盈盈得道,“月光溜进轩窗,我便睡不着了,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想不到枯荣伯伯也正睡不着”正是陈姝。西溪山庄,养花,养鸟,养蜂,养树之人并杂工零零散散居于东西南北的围墙内窄窄一众小院上,仅有几座九曲石桥与内庄相连。内庄是养花,养鸟,养蜂,养树之人等对于九曲桥那头的称呼,先祖这样布排,也是为了体现内外有别。只是庄上素有祖训,过夜不得入内庄,花枯荣自是不过桥。陈姝手腕上的曼珠沙华,清辉盈盈,便道,姝姑姑,老奴记挂着花儿,又从梦里醒来看看他们了。”那姑娘噗嗤一笑,过得桥来道”这些花花草草,我们背后都叫做枯荣婆婆,想是枯荣伯伯的心思都在这枯荣婆婆的身上了”当年他第一次来西溪山庄,陈姝问他,你叫什么。他说我叫什么,我早就记不得了。只是每日看乡野间野草绿了一茬,黄了一茬,枯了一茬,来年春雨至,又开了满山。枯荣交替,生生不息,便叫做花枯荣把。

陈姝见花枯荣只着单衣,道,还未入夏,枯荣伯伯,这儿露气可是太重了些。她眼神扫过花枯荣脸上的疤痕,那道疤痕在月色下印得分外突出,道,现下忽暖忽凉的,庄主体恤伯伯,说过几日高州的牡蛎膏到了,就给伯伯送几盒来。这时节过后又是梅雨,最怕这旧伤又复发,疼痛难忍。

花枯荣道,老奴本山间樵夫,日出日落淹没在荒野蔓草里。得遇庄主,方知世上除了往不到边际的大山,也有这世外桃源一般的西溪仙境。自当感激庄主。”

陈姝又道,我还想听枯荣伯伯说那凝霜剑的故事呢。花枯荣微微摇了摇头,道,知道你就是过来听故事的。你呀,竟比雪宁姑娘还小孩子气。他捡起一枝掉落的紫娇兰,轻轻一跃,便横躺在了大树丫子上,左胳膊弯曲,惦着头,弓起左腿,右手把玩着紫娇兰,道,那剑本是海洲国镇国之宝,海洲王室慕家时代相传。据传千余年前,南海白龙王兴风作浪,要求每年祭出童男童女,勇士慕齐入海杀得龙王,用龙身做了这柄凝霜剑,保得海州国风调雨顺。十几年前,海州亡国。先帝着飞龙军在海州王宫找了十几日,竟然都未找到。

陈姝听得出神,红纱一闪,便坐到了边上那棵树的枝丫上。又一摆手,垂下红纱,拨弄着地上的紫娇兰,望着枯荣道,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和大小姐还特特得想去瞧上一瞧,结果,未到渡口,就让老庄主给截住了。说到此处,她不由笑了笑,这个早些年,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她不过一个小丫头。

夜微微有些凉了,花枯荣又咳嗽了几下,陈姝道,这些年可是苦,她一个苦字未说完,却又停住,道,可是辛苦你照看这庄中的花草了。花枯荣也不答话,微微闭了闭眼,缓慢得道。那个凝霜剑啊,听说剑身如冰雪般,却是攻无不克。这些年啊,好多人都眼巴巴得去南洲找这个剑,可是听说,这去了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南洲人说,这剑有龙王守护,他们犯了龙王,都被龙王抓去喂珍珠蚌了。他说得摇头晃脑,陈姝知道枯荣伯伯又开始说书了,真是个有趣的人。然后各种海上的神仙都出来了,估计这一晚上都叨叨不完了。

待花枯荣终于讲到凝霜剑就此沉寂江湖,陈姝方才道,枯荣伯伯,你说,这花今年枯萎了,到了明年又长出,这明年长出的还是今年的那朵吗?

花枯荣顺势便将怀里的紫娇兰随风吹入泥里,道,姝姑娘,这花儿枯荣本是万物之道。年年岁岁,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如此生生不息,想那枝叶是觉得花儿睡了,方得到明年才会醒吧。世间紫娇兰一式一样,便是花神娘娘也分不清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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