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过后的夜晚总是显得分外宁静,巴东湿气氤氲的夜色无论对谁都是弥足珍贵的时间,人们在黑暗中休憩,彼此慰藉或****伤口,直至月轮隐去,金乌从归墟升起。
在翌日拂晓来临前,在晨鸟的初声鸣啼响起前,天乌集结的号角又再次不知疲倦的响彻天际...残存的守军捱过整夜辗转,所有人脸上都堆着不及洗去的烟尘、血污,他们的心比脸色更加悲凉,宁愿在酣睡中死去,也不愿再投入战斗,他们已无力握紧武器,前一日的疲惫引发的肌肉痛楚让他们叫苦不迭。
好在还有五千精锐的虎贲骑士,连湿润的朝露都难以遮蔽他们的铠甲在晨光中发出光辉,此刻他们手握强弓,四棱的隼羽长箭已暂且成为新的据守利器。
可是,新的天乌先锋也多是数日来首次参战的羯族武士,尽管战场已遍地狼藉,他们依旧跃跃欲试,尽管两军已鏖战十日,他们依旧气势轩昂,恨不得立即投入作战,因为残暴的本性是被铭刻在羯人骨血深处的强大遗传,他们对厮杀的渴求即使美酒、美食、美人也无法填补...这样的兵士,支雄仍坐拥九万之余,所以他的损失或说天乌的损失实际上微乎其微,然而巴东却已满目疮痍,越来越多三两成行的难民相互搀扶,带着恐慌,踏上了通往江南建业的路途,也许这就是石勒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负伤的桓玄在巴东城中指挥部署,谢玄在他左右,五千紧握强弓的虎贲骑士蓄势待发,比昨时更有凝聚力。在曾矗立城壁的地方,住民连夜堆积起陡峭的石碓作为屏障,希望能借此减弱敌军冲锋的速度与威势。
在天乌第二声号响前,虎贲骑士一字列阵,特制的羽箭名为飞虻,以榉木做杆,配以褐色的螺旋隼羽与四棱矢锋,这使它具有更强的穿透力,从而造成更为严重的创口。
就在天乌先锋闯入守军射程中时,随着桓玄喝令,五千虎贲军以一致动作拉开强弓,随即,弓弦的声音恍若积水汇流成河,变得震耳欲聋,无数飞虻呼啸着攀上天际,化为乌云,笼罩了斑驳的荒原,随后又在重力作用下以更快的速度回归大地怀抱。
天乌士兵高举盾牌作为防御,步伐却并未放缓,他们心存侥幸,然而箭雨只是随性且毫无偏颇的落下,就像被割去白蜜的蜂巢,冲锋的军阵倏然现出无数断断续续的空隙,当他们艰难抵达巴东城垣时,精锐的虎贲骑士又以逸待劳,以明晃晃的镔铁长刀给予他们迎头痛击,昔日的混战再次上演。
“愚蠢的行为...”在鸨羽的营帐外,秦攫正默默注视战况,他的右臂已换上新的骨铠,他沉默良久,忽然如自呓般说道:“如今,支雄仍妄想能以数量压倒巴东,然而困兽犹斗,这座被称为晋国壁垒的孤城,恰是因为绝望,才迸发出如此顽强的力量,所以羯人的权策粗陋、凶横,不计后果,仿佛,这只是一场出自本能的劫掠。”
“握有强权的人,偶尔任性一下罢了。”耆煌眯着眼露出笑意,他正摆弄腰间的铜灯,灯蕊聚敛了淡薄的晨曦,像被点燃般绽放光芒。
“石勒,做了错误的决定。”秦攫摇摇头。
“你是说统军的人选?”耆煌放下铜灯,眺向彼岸的战场,“不,有关支雄的行事风格,石勒远比你我清楚,”他说,“他们共同谋事、起兵,共同掠地、开国,支雄是什么样的人,石勒不会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石勒默许了支雄的行为?”秦攫望着耆煌的侧脸面露疑惑,他将视线移回战局,沉吟半晌,像是想通了,“石勒希望在天乌的军势步入江南前,先在晋人心中埋下名为恐惧的种子。”
“是的是的,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耆煌说,“石勒想以最下的兵法谋取最上的利益,这不正是羯人的秉性吗?”他笑了笑,“攻城,攻心,即是石勒的手段,简单而有效的手段。”
“所以支雄作为石勒伸向晋国的手,只需在巴东淋漓尽致地展现其暴虐的本性,就够了?”秦攫若有所思。
“支雄一生征战,又有何诡计抵得过经验?”耆煌说,“可惜,他对权策的领悟始终如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关于石勒的意旨...石勒的确希望在巴东散布恐惧,但那并不意味着要以牺牲为代价...不过,不过,如今拥有虎贲精锐的巴东,也未必会如昔时那般谨小慎微。”
耆煌话音未落,天乌帐中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号声,彼岸正逐渐瓦解于虎贲骑士刀下的天乌先锋闻声像受惊般向左右奔逃,在他们身后,数十头暴躁的战争巨兽赫然出现。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故,这是一场歹毒的阴谋,先前的厮杀掩盖了战争巨兽如雷的蹄声,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支雄仍拥有战争巨兽这件事...守军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狂奔的兕用尖利的独角疯狂撕扯他们的身躯与防线,镔铁制成的刀戈在巨兽布满骨痂的硬皮面前黯然失色,高大的羆像人一样站立,巨大的手掌裹挟着风,没有任何铠甲能抵御...驭兽师驱使着最后几头凿齿,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对先前的飞虻箭雨做了有力回击。
虎贲骑士的防线迅速崩塌,直至桓玄发现无论如何喝令都再无法挽回颓势时,他才肯承认,在原始的野性面前,世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城垣上响起金铁之声,有人发现在战争巨兽身后,在广袤的荒原之上,重新集结的天乌大军仿佛天际蓄谋已久的阴云,倏然间毫无保留地碾压而至...巴东必将失守。
彼时,耆煌安静立于鸨羽的营帐外,面前是神农溪湍急的水流,朔风不时吹动裘披,他的双色瞳眸含着兴奋的笑意,在他身后是两百余披挂整齐的鸨羽武者,他们面无表情,恍如一尊尊罗列井然的雕塑。
“是时候了...”他说,声音比一枚随风飘落的隼羽还要轻薄。
当倾巢而出的天乌精锐与战争巨兽无情碾压着巴东最后的防线时,鸨羽的作战部队凝聚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倏然展开突袭,他们先是破阵,其后收割,向着支雄所在的中军大帐迅速推进,无数遑遑不知所措的天乌兵士死于顷刻,尽管鸨羽中有不少羯人,可他们尖利的刀锋却未有丝毫犹豫...鸨羽的武者,他们在加入鸨羽时即已抛却国界之仇、家族之恨,抛却血亲的羁绊。
最终,天乌的中军大帐被层层围拢,成为一口清浅的瓮...
“今虽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支雄,你下达了错误的命令。”耆煌昂然立在支雄面前,就像最初出现于谢、桓面前那样从容、自在,他眯着眼,嘴角含笑。
“错误的命令?哈哈哈...”支雄用他粗壮多毛的手臂紧握一只盛满红色酒浆的角杯,他的奴隶在一旁瑟瑟发抖,可他却没有丝毫惊惶,“你这只卑劣的蜱虫!你尽管憎恶我,憎恶我的行为,这是你的权利!是你的选择!”他愤怒地咆哮着,“你尽管憎恶我,但是,你永远没有权利指责我!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战士!因为我取得了我想要的成果,为我的王扫清了障碍!而你,你!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战士!”
“恣意妄为...”耆煌说,他声音平静,因为他自知难以在声音上胜过支雄。
“恣意妄为?”支雄冷笑道,“恣意妄为,是强者的权利...”
可是未等他说完,湛金的龙纹已没入他的胸腔,透过棕色的皮铠,深深没入他生着茂盛体毛、却已现衰老的躯体,就像没入水中般轻易。
“不,支雄,你只是一个幸运的懦夫,”耆煌笑着说,“远非强者。”他缓缓抽出龙纹,宽阔的剑身未被玷染丝毫血痕。
支雄剧烈地咳着喷出血沫,忽然伸手想抓住耆煌,然而他的容颜与他红棕色的络腮长须却在同一时间枯萎了,“我会在地狱等你...”他挣扎着说,带着狞恶的笑意。
“我未切开你的喉咙,便是想听听你的遗言,”耆煌收起龙纹,“不过我对地狱可没有兴趣...”
最后的话音,支雄已听不到了。
“架在神农溪上的木桥,摧毁了。”秦攫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很好,把他送去石勒的黑城,”耆煌指着支雄死不瞑目的尸体命令道,“除了头,”他迈出营帐,在天光下眯起眼,“把头,送往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