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溪畔的纷争仍在持续，对阵双方分别是来自江南建业的桓玄、谢千钦，以及来自鸨羽的魁岸武者，二比一作战，虽然规模不过涓埃之微，但其惨烈程度却丝毫不逊于内城中的激烈攻防。
左近的兵士都明智的置身事外，在战局另一侧，一位修长武者正安然静立，他身覆华丽的月白裘披，仪神隽逸，天赋一枚深邃的黑瞳与另一枚璀璨的金瞳，以及如水瀑般映出曦光的短发...他是以饕餮为名的耆煌，统率着一支无可匹敌、被称作鸨羽的部队。
鸨羽人数稀寡，据说其成员包括羯人、鲜卑人、匈奴人、晋人、甚至西域人，或许总数不过千余，但其中每一人都是意志坚决、技艺精深的战士，他们共同组成鸨羽，组成一部高效的杀戮机器...
鸨羽无主，只向权势效忠，鸨羽是混乱的聚合，居心叵测，鸨羽在四处游弋，被称为当世最强大的猎杀部队，比大燕骧龙骑更为勇猛，比九黎骁狼骑更为迅捷，比晋国虎贲军更为严整，比楼兰鬼面军更为凶悍。
正如“鸨”字是由七十凶鸟组成，鸨羽亦有数位首领：在耆煌之下是以梼杌为名的秦攫，也即是此刻正与谢桓两人兵戈之争的魁岸武者，他固执己见，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因为他不通世故，有时甚至会违逆来自耆煌的命令，更因为他是活在现世的恶魇，几乎所有与其为敌的人都已奔赴黄泉。
在秦攫之下是以混沌为名的郗嫁，吊诡的名讳源自她稀少的种族，传说她是位于郁水之南的雕题国人，她的族裔在方寸山被称为洪荒十裔，若记载属实，她的全名应是千虞郗嫁。郗嫁有着白皙的肌肤，瑰丽的容颜，身姿妩媚且擅于歌舞，延续雕题的风俗她在周身刺满红色的纹，繁复的图案是她向世人昭示信仰的方式。
郗嫁之下是以穷奇为名的拓跋长信，他天赋隐忍、敛迹的特质，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偶有被市井提及，无外乎他来自极北积雪之地，身为鲜卑，善于剑道罢了。
被四人统驭的鸨羽在神州各地时而聚集，又时而化为飘忽的暗影，现身于国与国的战事中，此次，它显然站在了天乌一边。
片刻前桓玄勉力以昆吾抵挡住秦攫的攻势，因为缺了角盾从旁协助，他的行迹已不再如先前顺畅，他曾以昆吾的锋刃为傲，可昆吾却无力抵御能掀起飓风的钝器，他仓促躲闪，仓促发起反击，逐渐变得怒不可遏，然而愤怒却未带来任何益处，他本应更快、更强大，可他心中的平衡已率先坍塌，最终桓玄陷入左支右绌的泥沼，双臂麻木，步履踉跄，双眼也再难捕捉到秦攫急遽的轨迹。
相较之下谢千钦则从容得多，或许因为没有像桓玄那样不可一世的自尊，所以更能冷静面对挫折，他一直安静观察，就像沉着的猎手在伺机而动，他已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速度上占据优势，因为对方之快比之庞大的身躯更令人骇然，随后他又期冀秦攫会因为兵器与身躯的负累早早陷入疲惫，他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对方露出致命的破绽，于是他不断闪避、反击，依赖龙雀轻快的特质。
未过多久谢千钦便迎来时机，在某次秦攫的重槌追着桓玄奔往远处时，他趁势发起了蓄谋已久的反击，他倏然闪身至秦攫身后，黑玉锦服下襟恍如死神的羽翼在空中静谧舒展，幽蓝的龙雀就像探入水底般无声刺出，谢千钦全神贯注于刃尖，直至它没入秦攫如山梁般的背脊...
可是预想中恣意绽放的鲜血却并未如期而至，一只被骨铠覆盖的手如同生着天目般准确钳住了龙雀，在它刚刚刺入秦攫的躯体时。
谢千钦惊诧不已，他在秦攫回转的目光中感受到凛冽寒意，他瞬间陷入踌躇，就像羸弱的孩童在大人面前耍着早已被看穿的心机般不知所措，他试图夺回龙雀，然而猩红的重槌已席卷而至，他迫使自己冷静，在须臾间努力思索，直到重槌的轮廓在他瞳底愈渐放大，直到气流刺痛了他的脸颊时才终于做出决定，他紧握龙雀，以秦攫的手为圆心向重槌袭来的方向欺身，他借势重夺龙雀的控制权，可黑玉锦服的下襟却被重槌撕扯，变成残缺不全的齿痕，与名动天下的龙雀一同陷入难堪的窘境...秦攫并未追击，而是露出了得胜者应有的笑意。
谢千钦在稍远处惊惶未定，他决定不再疲于奔命，而是与桓玄并肩而立，再次和秦攫形成鲜明对峙，他发现桓玄的状况远比想象糟糕...曾经不可一世的执金吾如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镶金头盔早已遗落，裹在额前的护带被汗水浸透，旷世的黄铜铠曾被赞誉具有陨铁的坚硬与琥珀的韧性，此时却现出昭着的裂痕，他的左臂垂着，先前击溃虎贲角盾的力量显然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难以估量的伤害。
“尘寰的废墟，云山的终结，倘若有生之花在此凋零，恶念，善道，来世你愿化身为何？吾乃黑暗。”相较之下秦攫却泰然自若，与最初状态几无差别。
“他是什么怪物...”桓玄喃喃自语，对于恐惧，身体的反应总是更为诚实，此刻他紧握昆吾的手止不住颤抖，右眼也因渗血而眯了起来。
“什么怪物，都有弱点...”谢千钦说，“来了！”
秦攫再次发动攻势，巨大的战槌在空中拖曳成猩红的陨星，被搅乱的气流发出剧烈尖啸，两人无力招架，只好向旁闪避，此刻除却等待机会外他们已别无选择，然而等待又逐渐演变为一场漫无目的的奔波。
“猫捉老鼠的游戏总是会持续很久，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耆煌在寡淡的天光下自说自话，他唇角含笑，声音清朗，手中长剑不时折射出金色的光斑，像在嘲笑众生无力，在他周围散落着数不尽的尸骸，有些高大，有些瘦削，有些是晋民，有些是羯人，形态各异，却同样了无生息，殷红的血不断从平整的切口汹涌而出，有些尚有余温，淡薄的气息缓缓升腾，与盘桓于巴东上空的雾霭融为一体...鲜血化为红色的地衣，在它们的滋养下，翌年的巴东或许会被一片繁茂的植被淹没，物产也将充盈，从此告别贫瘠的称讳。
“胜负，不过烟尘之物，”耆煌喟然长叹，“若能为这素淡的天水描上颜色，或许后世还将歌颂今日的战事，至于胜负，与尘寰相比，不过涓埃，又何苦执著...”他在天乌总攻前已收到鸨羽传书，获悉援军将至，“晋国的虎贲军，真是按捺不住啊，如此嚣张的锋芒，就连空气都在喧嚣...来了！”
迢遥的彼方倏然响起浑厚迂缓的号声，越过王羲之和苏璎珞，越过混战的人群，越过城垣的废墟，越过斑驳的大地，直至响彻荒原，就像途径一片被绝望填满的树海，林叶与繁花都禁不住共鸣，为它带来的生机雀跃。
远在神农溪畔的天乌兵士面面相觑，而残存的桓家私兵却开始欢呼，桓玄蓦地惊醒，那是...是罄木螺角，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世间最悦耳的声音，是虎贲禁集结的声音，是驱散悲伤与阴霾的声音...他朝罄木螺角响彻的方向望去，恍然发现双目已蒙了水汽。
内城中的混战暂且平息，所有人都忙于眺望，包括苏璎珞，包括王羲之与他的部署，包括巴东守军，包括天乌，无人知晓声音的意义，却已依稀望见严整的军容，望见高峻的战马，望见闪着光的铠甲与长刃，望见迎风招展的旌旗。
“是什么？敌袭，还是援军？”苏璎珞问，声音透着疲乏。
王羲之沉吟着凝目远望，可是不及辨别，他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淹没，冲天的火焰龙卷倏然大举袭至，顷刻便吞没了左近的敌军，凄厉的惨叫甚至已掩过浑厚的罄木螺角...王羲之以手遮面，却依然感到自己的毛发被烧灼，双眼也变得干涸，就像他正直面赤日的真容。
“是金乌的羽翼...金乌的羽翼！”
他恍然听到苏璎珞的喊声，金乌的羽翼？如此熟悉的名讳，虽暌别已久却依旧深埋记忆深处的名讳...此刻，火焰正在大地上燃烧，沿着两条笔直深刻的斩痕，循着望去，在斩痕伊始之处，一头猩红的野兽正矗立于熊熊烈火之中，他眉角上扬，有几分凶恶，天生如猫的琥珀金瞳，他长发蓬乱，宛如火舌，他身材魁岸，脸廓的棱角却如铁铸，他赤着足，身穿略显松垮的赭色长衫，双手各持一柄颀长的刃，从刃尖至刃尾浑然一体，就连握柄都隐藏在蜿蜒着火焰刃纹的刀锋之后，此时正向外散逸凭肉眼都能亲见的热浪。
“彧秦魇！”苏璎珞惊喜地唤着，“彧秦魇！彧秦魇！”
天乌兵士如同拍打在礁石上的潮水般无功而返，因为对火焰的畏忌是烙印于本能之上的深刻记忆，不论人，还是其他物种。
是方寸山的支援到了...王羲之心安地想，是为了他和璎珞，还是...“那是阕燎？”他凝视着彧秦魇的双刃忽然有所发现。
“阕燎。”彧秦魇微微颌首，没有热切的问候，亦没有重逢的欢愉，青丘泽冷淡的性格一如往常。
“为什么...”王羲之不禁惴惴，阕燎是青丘泽司掌火焰的圣器，彧秦魇把它从司命塔中带出来，仅仅是为了援救陷入泥沼的使徒？不，他摇摇头，“为什么？”
“因为使徒的安危，因为天下局势，因为廉贞星芒。”彧秦魇说。
“廉贞啊，先生，”苏璎珞凑到王羲之身旁，“廉贞的星芒持续南移，我初到巴东时便说与你了。”她边说边收起破败的四象天罗，方寸山到了，她的语气也轻松不少。
廉贞？王羲之努力回忆，可回忆只剩依稀淡漠的痕迹...
然而，此时因为彧秦魇的出现，因为眼前有悖常理的天兆，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另一件要事：五千虎贲军已在罄木螺角的召唤下整齐列阵，宛如一面铜铸的壁垒，即便在天光寡淡的巴东，他们的威仪也堪称耀目。
“是援军？”苏璎珞忽然如惊醒般问道。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号角声...璎珞，”王羲之望着远处的军容神情激奋，“可我识得他们的装戎与旗帜，他们是虎贲军，是据守建业的荣耀之师...”
金色的旌旗在尖耸的骑枪顶随风飘摇，五千虎贲军跨着无畏的战马，甲胄闪闪发光，如虎爪的肩甲与镌刻在胸铠上的虎首无不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是虎贲军...”王羲之喃喃地说，“是虎贲军...”他忽然转身，向着卢锦桐，向着廖晗月，向着彼此扶持的郑钏和王如柏，向着仍在内城奋战的所有人大声疾呼：“援军已至！”
此刻，这意义非凡的四个字对于巴东的重要性，或许任谁都无法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