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璟珑返回参合宫时,只剩下素衣与残雪为伴,幸好风灯仍透出暖意,他穿过前庭,在通往参合殿的回廊中遇见椒图。
“椒图,什么时辰?”他说。
“子夜之前,不到亥时,将军。”
“子夜...”他仰起头,视线透过雪絮却怎么都无法到达天穹,也许无星的天穹是某种晦暗的天体,吞噬所有的光,无论极北,还是江南,攫取希望,令人变得决绝,“召集将士,准备离城!”他语音沉着,没有一丝波澜。
“将军,现在?”椒图本想在他脸上寻到端倪,可是君侯肃穆的神情已宣告决意,如寒霜般的决意,“是!”
椒图返回前庭,慕容璟珑则继续向参合殿走去,然而,当他步入积雪的后庭,当他在殿前驻足时,他的心又在瞬间陷入慌乱,因为参合殿单薄的窗棂上此时正映现出芷幽娇弱的身姿,她在等我,他想,是我叫她等我回来的...
于是芷幽依偎着孱弱的烛火独自等待迟来的归人,她肩上栖着几枚行将消融的雪瓣,是她在檐下翘首期盼时的收获。
慕容璟珑望着她的身姿喟然长叹,“我以为无欲无求,了却争斗之心就够了,可是...”芷幽应该留在皇城,因为芷幽绮年玉貌,又何苦受我牵累?
“将军!”就在他踌躇时,三十名披挂整齐的武士已在他身后静默地完成列阵,他们目光坚毅,铠甲为漆黑的斗篷勾勒出生硬的轮廓。
“将军,”椒图奉上飞廉,嗯,慕容璟珑无声应允着,坚实的触感让他感到心安,之后他去谛视在风雪中耀如悬烛的十字戟刃,其中据说寄宿着名为飞廉的神明。
黑马的武士在等待他的指令,慕容璟珑收敛心神,“我们,”他说,“今夜将离城。”
他艰难的做出决定,因为他不敢妄下定论,对慕容皝的死,对笼罩于皇城中的阴谋他不敢妄下定论,因为所有关于社稷的后果他都无力承担,他只好远离,遵从慕容恪的建议,远离这场名为政治的战争。
可是龙骧的血脉在喧闹地抗争,不允许他做出听天由命的决定,他踌躇不前,忧心忡忡,瞩目在风雪中折射冷清光泽的飞廉戟刃,期冀能回忆起曾驰骋沙场时的果决。
龙骧的血脉从极北而至,天赋寒霜的秉性...他在风雪中良久伫立,任记忆苏醒为他充盈勇气,敦促他做出决定。
太后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想,他宁愿这样想,身为背叛的主使,她做了与皇甫真同样的事,所以她是混乱的契机,是绣衣司的统御者,她****了名为权利的毒...她可以监视,能杀人,可以伪造诏书,若是为了兵戎改革...
然而这些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测,其中尚缺乏某种能让一切成立的证据,可是,可是...他倏地扯落发带,“你们在城外等我!”他说着取过刈鹿,眼望着被长鞘遮住锋芒的刃尖陷入静默,“我要去玉绥宫。”他声音轻缓,有些孱弱的音节甚至随风散了。
“将军?”椒图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然而武者的决意却并未因此泛出波澜,他们依旧矗立着,神色坚毅,恍如雕塑。
“你们去吧。”慕容璟珑说着向回廊走去。
“将军...”椒图立在原地,肆虐的风雪让他的面容看上去支离破碎,“我们绝不出城!”他神色纠结,因为这是他效忠龙骧以来首次忤逆。
“我只是去求证,去探求某件事的真相罢了。”慕容璟珑在回廊中驻足。
“将军!”椒图追上来,“我们无需知道您的想法,对黑马来说,知道主人是谁,就够了。”
“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不用你们尽忠,”他转过身,面向他们说:“你们始终是黑马,是掠过极北的风,不用被我束缚!”
他口吻坚决,可是心中却禁不住叹息:何苦?何苦执念?何苦让武士的名节蒙尘?何苦背负骂名?他不顾众人的拦阻,孑身跨出参合宫。
夜色凄凉,霜雪恣虐,风像是凄厉的哭声,寒冷的气息令他紧蹙的眉化成落寞的丛林,铠甲发出突兀的摩擦声,在寒夜的宫墙间回荡,刈鹿的剑尾拖曳在苍白的大地上,遗落下一条颀长的印痕。
探求真相吗?他想起自己尴尬的托词,期待能在玉绥宫中真的有所斩获,可是,若是毫无所获呢?他停下脚步,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犹豫,直到刈鹿透过刀柄把霜寒的决意传到他心底,即便毫无所获,他想,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让龙骧能被真正的继承者继承!
他再次启程,踏过愈积愈厚的冰雪,心中终于有了再不能离开皇城的决意。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将军!”
可是椒图的声音透过风雪骤然响起,他快步赶上,拦在慕容璟珑面前,黑马的死士与他并肩而立。
“将军,我不知道您的求证意味着什么,”他说,“但是椒图在此,请死!”
三十个声音在同时响起,不同的名讳后无一例外尾随着请死的字词,他们单膝跪伏,恍如一座座执拗而漆黑的礁石。
“你们忠于大燕,不是我,你们应为大燕捐躯,不是我!”他声音平允,却透着决绝。
“将军!”椒图在黑暗中兀自坚持,“我们曾宣誓效忠龙骧,但那时我们不过一群乌合之卒,只懂与人争执、干戈,只知道庸碌的苟活,直至遇见您,将军,直至遇见您,我们才拥有了让生命延续的意义,才知道拥有武力是为了贯彻毋庸置疑的正义,所以我们并非效忠于血脉,并非效忠于皇权,而是效忠于我们的引导者,骧龙骑的引导者,效忠于在黑夜中耀如白日的明光,不论在极北、辽东,或是江南、大漠,将军,我们效忠于您!我们笃信您的抉择,并甘愿为之托付生命,将军赴死,我们必将赴死,因为黑马的君臣之道便是以死相报,若君侯身亡,臣下却苟活,将军,不是玷污了武士的名节吗?”
雪絮就像迷失于天底的精灵,时而成群,时而逆流,慕容璟珑在雪中伫立良久,“那我该杀了你们,”他缓缓地说,“以保全你们的名节。”
“那,即是我们的夙愿!”椒图毫不迟疑地说,与他并肩而立的死士静默无声,没有丝毫动摇,因为以死相报同时是他们的夙愿,以及最恰如其分的归宿。
慕容璟珑无言以对,他时常会缄默,可是缄默并不等于像此时这样...于是孤单的背影有了三十个形影相随的同伴,如霜寒的决意透过眼神,毫不掩饰的传递至他们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