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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奴隶

石勒的身体还能迎接多少黎明?以这样的方式,阿惹摇摇头,石勒老了,他的一切都在改变,或许是为弥补年轻时所犯的错误,他不再热衷战争与杀戮,开始褪去戾气,处理国事的手段也变得委婉。阿惹原以为石勒会有一个安详的晚年,直到有一天石勒却对他说:“政治中所有和平都是虚伪的假象,战争永不会结束。”

阿惹不懂政治,但他知道离开马背的生活正让石勒失去安全感,即便他拥有黑城,牢不可破的黑城。

“有些人是为战争而生,以战场为归宿,而不是死于温柔的卧榻,那是对其宿命的羞辱。”

石勒的很多言语都让阿惹感到困惑,莫非坚硬的铠甲比柔软的华服更舒适?莫非平和的盛世比残酷的战争更凶险?然而不管阿惹是否领会,石勒都开始把精力投入于新的战争,一场政治的战争,战争的先锋大将是名为改革的利器:石勒颁令禁止滥杀晋民,并赋予自由身的晋民更多权利,之后又完善律法,修建学堂,广纳人才,如他所言,“要产出丰美的肉和奶水,先要让羊吃到鲜嫩的草料。”

有冲阵先锋,自然就有中军大将,石勒册封有名望的寂灭僧为帝师,让其在国内开坛讲经,弘传早已于北地盛行的佛教,同时珈蓝、经阁,凡人迹所至处都建起有着尖顶曲瓦的庙宇,人人礼佛,人人修禅,石勒想以苦修三世因果的佛教来让他的国民更加和善、隐忍,尽管佛教在建立之初未必有着麻痹教化的作用,但这确实很有成效,一段时间后,天乌的羯人已不再像往常那样暴戾,而晋民也更加逆来顺受,石勒收获了满意的结果,钰都也因此繁盛,然而天乌的表面光鲜却只因为它尚未露出腐坏的本质。

阿惹曾听石勒有意无意说起,在黑城皇权下涌动着一股庞大暗流,它们是在天乌建国初便已存在的古老宗族,坐拥不亚于黑城的财富和权利,它们生于和平之年的新晋领导者令石勒头疼不已,他们渴望战争,并因羯皇偏向晋人的颁令而困惑。

“为奴之人不配享有发言权!”年轻的领导者通过在黑城的代理人向羯皇施压,要求简明:战争,与晋国的战争。可石勒只想在王座上坐到咽气,即便以黑曜制成的王座坐着并不舒适。

贪婪啊,贪婪啊,贪婪是最猛烈的毒,石勒无数次对阿惹说,羯人拥有自由,拥有领土,拥有财富和黑城,不是已比祖先强上百倍?为什么还要战争?自己连继承王位的子嗣都没有,为什么要战争?羯皇王位注定要传给暴戾鲁莽易被人利用的子侄石虎,这多可悲?石勒一想及此便头疼不已,可还是要应付宗族,给宗族答复,幸好石勒总是知道该怎么做,他富有声望,又不缺胆识,他懂得适时忍让,而不是一味妥协或阿谀。

阿惹从旋梯末阶一直待到天光大亮,石壁上的悬窗早已变成一块透着绿意的宝石,喧嚣开始从议事厅传来,阿惹仓皇起身,已不再是他应出现的时间了,他悄悄退到一旁,溜着墙脚躲进厨房。

过去半晌石勒才从二楼下来并坐上他的王座,他一手托腮,因为彻夜未眠而倦容满面,木然看着正禀报国事的朝臣。

不过是些例行公事的废话...石勒悄悄叹息,每日觐见如今已成为负担,他不愿见他们,懒得见他们,害怕见他们...当年究竟为何起兵?石勒心想,因为不甘平庸?不甘为奴?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摆脱命运的束缚和奴役?所以石勒后来又沦为野心与恐惧的奴隶。

石勒恐惧,恐惧战争,恐惧古老的宗族,恐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声议论的人,恐惧九黎国主,恐惧正从蒸郁之地向天乌虎视眈眈的秦,可这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对失去黑城的恐惧。

石勒装作不经意,将目光扫向主战的朝臣,刚才还偷眼瞧他脸色的几个人仓皇低下头...这几个老东西!石勒想,今天就放过我吧!

“王?”内政官已禀完秋收情况,石勒的宣事官见羯皇全无动静,于是低声请示。

“就这样吧。”石勒说着迫不及待站起身。

“王,臣请谏!”说话的是天乌重臣吴豫,同时也是最早随石勒起兵的十八骑。

终究是不肯让我舒心啊,石勒愤恨而又无奈地重新坐回王座,“若是东征之事,明日再说!”他瞪他一眼,态度坚决的令人不敢反驳,吴豫不敢吱声,石勒见他识趣,于是心满意足地挥挥手,将朝臣打发了。

阿惹在厨房中等到朝臣散尽,才端着盛好的膳食向石勒位于黑城三层的卧房走去,他特意准备了鲜嫩多汁的苦菜,用以消去羊肉的燥热。

“王。”阿惹走进卧房时,石勒刚褪下白色皇袍。

“阿惹?”石勒有气无力地唤着,“放那吧,”他瞥一眼堆满卷宗的案桌,说道,“我不想吃。”

阿惹见他脸色苍白,忙上前搀他躺下,又为他脱去长靴。

“去吩咐侍卫,今天不再会客。”石勒说,可还没等阿惹回应,侍卫便急匆匆通报了石虎觐见的消息,“不见...”

“叔叔!叔叔!”石勒话音未落,石虎的声音已率先闯入。

“我没教过你礼数?”石勒懒得起身,在卧榻上长叹一声,斥道。

“礼数啊,嘿嘿,”石虎笑着,伸出如熊掌般的大手挠了挠头,“叔叔,我有好消息,就顾不得礼数。”

石勒愤懑不已,可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年轻时暴虐不仁,转眼已残年,总不能连最后的亲人都容不下吧?“什么好消息?有关东征的消息统统不算好消息!”他愤恨地说。

“嘿嘿,嘿嘿,叔叔,你先听我说,侄儿知您忧心秦国才不愿东征,是不是?”

“怎么?秦国被你攻破了?”石勒冷哼一声。

“那倒没有,”石虎摇摇头,丝毫未听出羯皇揶揄,“我啊,我托朋友做桥,联络秦国,他们愿与我们联盟,共谋大事,叔叔,这不是好消息?”

“你托了什么关系这么厉害?”石勒哭笑不得,但他毕竟一把年纪,所以气愤都化成了无奈。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叔叔,”石虎以为石勒在夸赞他,兴奋地搓着手,“叔叔,叔叔,秦国势小又偏居滇中,与我国不曾发生战事,虽说有远交近攻的权策,但是大国在前,怎能忘却战国范睢蚕食诸侯的痛楚?我们不联手,难道互为刀俎,反让晋国坐收渔利?”

这是有人教他说话,石勒恍然大悟。

“叔叔,打不下江南,能占下巴东也好,”石虎双眉紧蹙,不满地嘟哝道,“都说人上了年纪便天不怕地不怕,您怎么...”

“你生着野驴脑子?”石勒终于爆发了,他挣扎着从卧榻上起身,阿惹连忙上去搀他,“七十不逾矩,天不怕地不怕?这对上了年纪的人是好事吗?”发泄后他又重新躺下,“退下吧!”他朝石虎挥挥手,索性阖起眼。

“不是还不到七十吗...”石虎支吾两句,终于还是无奈走了,可石勒却自此没了睡意...近年国势稳定,国库也有所积攒,若秦国偏安一隅,固守蒸郁...他陷入踌躇,周谚有云:匹夫无罪,怀碧其罪,如果晋国守不住江南沃土,与其别人拿去,倒不如先下手!

“去传變安、支雄、桃豹!”石勒倏然起身,向阿惹吩咐道。

未过多久,才褪下朝服的三人便先后到了,最先是性急如火的支雄,随后是丞相變安与钰都将首桃豹,他们与主张东征的吴豫同为石勒十八骑,少时随石勒起兵,一生征战,开疆辟土,近年又投身羯皇名为政治的战争。

“还是东征之事。”石勒开门见山地说,在三人面前他无需任何顾忌,毕竟称兄道弟的年数几乎已抵得上两个阿惹,在他们之间唯一改变的只有年岁,尽管他们依然魁伟,目光炯炯,但眉宇间却再也难掩岁月与风霜之色。

“王,有进展?”支雄率直地问,但他声音枯涩,彻夜不眠的后遗症...鸿胪大将支雄蓄着茂盛的络腮长须,红棕色泽与他暴躁的性子如出一辙,他一生征战,被誉为虓虎之勇,虽不谙权谋,却有着无可匹敌的行军经验。

“称不上进展,”石勒说,“是关于秦国的。”

“是与秦国联合一事?”夔安问。丞相夔安是石勒身旁的贤明佐臣,他聪敏好思,有国士之风,在内政上的功绩无人能比。

“刚才吴豫拦住我们说了。”桃豹说。常人窥斑,桃豹却能观前后,被誉为虎踞之才的献武大将桃豹善于攻心,精于用兵,作为石勒珍视之人堪称天乌军势的中流砥柱。

“吴豫,吴豫...”石勒念道,想及吴豫有关东征的谏言,莫非是他教石虎说话?不可能,石勒摇摇头,因为吴豫与石虎一样蠢,“你们怎么看?”

“未尝不是好事,”夔安稍作沉吟,说道,“与邻国交好至少能保边境安定。”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桃豹说,“谁知秦国是否有所图谋。”

“图谋什么?趁我们东征时发兵攻过来?”支雄用他多毛的大手捋了捋自己红棕色的络腮长须,“沴荼蘼有那胆量?”他冷哼一声,“未必有那实力。”

沴荼蘼是滇中秦国的缔造者,其自称炎帝遗裔的羌族开辟了位于晋国西南的蒸郁之地。

“祸莫大于轻敌,如今不攻打,之后却未必,”桃豹不无焦虑,“何况晋国百足之虫,天乌一旦出兵即要有旷日久战的觉悟,届时,秦国就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了。”

“相比趁我国的虚,沴荼蘼为何不趁晋国的虚?”支雄说,“晋国内忧外患,燕国、九黎,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晋国人口千万,兵马数十万,面对战争必定顾此失彼,我们不求鲸吞,只需调配精兵,步步为营。”

“王所担忧一定不止秦国。”夔安说。

“夔安懂我,”石勒说,“江南的确是诱人沃土,值得我们为之倾尽所有,可我也确实有诸多担忧...”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逐一扫过,“首先如你所说,桃豹,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晋国之浩瀚,自然有它屹立不倒的原因,其次,九黎与燕国这些强大对手如今正处于一种虚伪的和平中,它们在等什么?值得我们深思,最后,在响应外敌之前,我们真的摈除内患了吗?”石勒摇摇头,“显然没有。”

“王担忧天乌与晋的战争,会成为令天下局势失衡的引线?”桃豹问。

石勒用苦涩的笑意掩饰心中无奈,有多少人在期盼这场战争?他蹙起眉,踌躇着,人越老就应看得越透彻,越视权谋与诡计为儿戏,然而可悲的是石勒至今仍深陷儿戏的泥沼身不由己。

“王,混乱代表机遇。”夔安说,他望望支雄,或许想从对方那获得支持。

“是啊!”支雄则迅速响应了夔安的号召,并附和道:“僵局迟早会打破,不是极北的狼,便是辽东的鹿,谁主动,谁得先机!”

僵局自然会被打破...石勒若有所思,因为打不破的都已成为规则,而非僵局,所以短暂的和平不过只是虚妄的表象,最终决定极北的狼与辽东赤鹿所坚守立场的无外乎利益,他摇摇头,未置可否,却又忽然注意到桃豹眼中的惆怅。

“桃豹,你怎么想?”他说。

“我担心东征会让我们陷入被动,”桃豹回答道,他一半身子笼罩在日光中,像被蒙了一层彷徨的尘,“我们应等待机会,王,而不是铤而走险,盲目的战争也许会让我们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之前的努力...石勒陷入思忖,战争对在天乌忍受苦难的晋民意味着什么?对先前的变革意味着什么?石勒不得而知,可对于那些以晋民为卑的主战派来说,这不值一提。

“夔安,你这个老糊涂!这就是你的气量吗?”桃豹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你和支雄,和那些妄图东征的人同样狭隘,不过一孔之见!战争唯一的益处是让天乌重新成为武者的国度,然而那并不适用这个时代!”

桃豹握紧双拳,蒙在他身上的尘恍若在日光忽明忽暗的变幻中散了,夔安对他倏然而至的怒火感到莫名,支雄更是自觉被冒犯,红棕色的络腮长须因气愤而颤抖,但石勒却遏制了他的怒火,并示意桃豹说下去。

“占据中土腹地的势力必将受诸国觊觎,为何九黎与燕国不愿打破平衡?我们应像秦那样静待时机,或是创造机会,而非成为开创乱世的先驱!战争会消耗我们与晋国的实力,届时,秦会如何?九黎会如何?王,那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石勒很欣慰仍有人未被贪婪夺去理智,即使桃豹与自己一样身不由己。

“晋国早已失势。”夔安说。

“可是对晋民来说,未必如此!”桃豹反驳。

“是你怕了,桃豹!”支雄不加掩饰地嘲笑道,“你这把老骨头开始畏惧战争了!”

桃豹一言不发,只是稍稍改变坐姿,离开日光照耀,不过他依旧离支雄很近,近到抬手便能攥住支雄乱糟糟的红胡子,然后把他的大脑袋狠狠按进墙角生着火的壁炉中,但桃豹没有这样做,他连手指都没再动一下。

“支雄,桃豹从不会畏惧战争,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夔安说。

“好吧,”支雄自觉有些过分,尴尬地支吾几声,接着又抬起他宽厚的大手在桃豹肩上拍了两下,似乎想表达歉意。

“桃豹的担忧不无道理,“夔安说,“旷日持久的战事将引起难以预测的后果,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哪怕只攻占一座城池!”

“巴东,哪怕只攻占巴东!”支雄又再次露出恣肆的笑意。

“先打赢心中的战争吧,在真正的战争开始之前!”石勒说,他忽然感到自己只是一名从未被赋予话语权的旁观者,“欲望和恐惧会蒙蔽我们的双眼,让我们难以做出判断,夔安也是,桃豹,支雄,调整你们的心态,看清这场战争,迎接这场战争,若它注定要发生...”他的精神就像失去支撑般瞬间萎靡,“若它注定要发生,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物,又该如何?”

石勒就这样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尽管他早已身为羯皇,却依旧与当年那个向往遥不可及的自由的奴隶无异,阿惹也终于意识到,奴役之人,终成奴隶的道理。

当昼夜轮回第三次交替,鸿胪大将支雄统领羯兵与战争巨兽,浩浩荡荡奔向有着“壁垒”之称的晋属巴东郡。黑城智囊满心以为脆弱的晋民将遭到天乌军势碾压,所以无需权谋,因为当支雄兵临巴东阴郁的山水下时,只要发挥其狂暴的本性就够了,可是,就在石虎等主战派欢天喜的庆祝声中,石勒却在他以黑曜制成的王座上陷入深深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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