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半个月过去了,病房里两个病友都出院了,隔壁床上又新来了一位姓汪的大婶。郭芳的病情也有了好转,脸色渐红润,失去的记忆逐渐恢复,两只手也基本能自由活动了。
郭芳病情是好转了,可苦了汤志刚和汤诚、沈馨小两口,三人连轴转,送饭、服侍、日夜陪护,忙得脚腿抽筋,但是都没有一句怨言。
郭芳的脸色红润了,可汤志刚父子却明显消瘦了,沈馨更瘦得厉害,原先圆脸变成了长脸,下巴削了尖。难怪呀,老爸白天陪护在医院,汤诚白天照常上班,夜里去医院值班,她呢,既要照料孩子,又要买汰烧,送饭到医院,还得绞尽脑汁把饭菜变着花样,妈妈吃得香,吃得多才能早日康复哩,她能不消瘦么?
咦,不是还有章程、章序兄妹俩么?他们就不能分担些照料工作?病人是他们的亲妈呀。症候究竟在哪里?他们能不能良心发现,重新回到妈妈身边,尽儿女的孝心呢?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这天夜里,汤诚像往常一样,侍候妈洗漱完毕,舒舒服服躺下。住院初期,郭芳意识模糊,就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张嘴就吃,喂她多少就吃多少,不知饱饿,躺下就能呆睡。随着住院日子增多,脑子功能逐渐恢复,心事也上了身,常常暗自垂泪,夜里也难以入睡,即使看似睡着了也属假寐一类,任何微小的动静都能被惊醒。汤诚明白妈心里的纠结,可又不敢明说,怕触动妈心里的伤痛,再度受刺激。
前面提到过,汤志刚虽粗犷,却也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哩,郭芳心中的忧伤,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恨只恨郭芳的两个儿女心胸太狭隘,可又无可奈何。心病还需心药医,章程、章序就是医治郭芳最有效的心药,他接连打了几次电话想跟他们沟通,希望他们能以大局为重,那怕不来服侍亲妈,来看看总可以吧?也能给病人以精神慰藉呀。
结果可想而知,汤志刚没辙了,每当汤诚跟他说起这事时,他心中的愤懑、忧郁难以自抑。愁人莫向愁人说,说向愁人愁煞人,汤诚呢,看着老爸日益憔悴的面容也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得对妈说些安慰的话,有用么?用医学界的行话叫治标不治本。
苦心人,天不负,汤诚想起了《二十四孝图》上的故事,便模仿“戏彩娱亲”中主角老莱子的做法,故意玩点噱头以博得妈一笑。起初还有点效果,事不过三,老是这样就适得其反了。汤诚是个老实槌子,玩得起噱头么?画虎不成反类犬,郭芳是何等敏感,早已识破了汤诚的良苦用心,心中更增添一层辛酸。
这夜,郭芳似乎睡得挺香,还微微打起了鼾。汤诚见妈妈一反常态,心里反倒不实在了,便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察看,妈确实睡着了,枕头几乎要掉地上,赶紧挪挪枕头。郭芳朦胧中突然抓住汤诚的手轻唤:章程、章序,儿呀,妈想煞你们啦。
汤诚哭笑不得,说:妈,我不是章程,我是汤诚。
郭芳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噢……唉。
郭芳翻了个身,继续进入梦乡。
汪大婶没有睡着,看到这一幕便问:章程、章序是什么人?
汤诚:她儿子、女儿。
汪大婶:噢,想子女了。哎呀,人老了,有个病呀痛的,就巴望子女在身边……我儿子去国外建高铁了,是个小头目哩,我让他不要回来,耽误了国家的事可不得了,我住院有村里人照应呢。嗯,你是请来的陪护工吧?多少钱一天哪?噢,不对,刚才听见你叫妈?
汤诚笑着说:大婶,我是她儿子,是来尽义务的。
汪大婶:嗐,这就奇了喂,她儿子姓章,你怎么又姓汤?
汤诚:她是我继母。
汪大婶点点头:哦……是这样的。她有几个亲生子女?
汤诚:一个儿子,一个姑娘。
汪大婶:喔,我来了一个多礼拜了,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他们来呀?都在外地工作?
汤诚:不,都在本地工作。
汪大婶:离得远?诶,离得再远也应该来呀,妈只有一个哩。
汤诚:他们就住在本城,噢,我妈刚住院那阵子,来服侍过两天……嗯,这段日子,可能工作忙吧,再说了,他们还有孩子上学,需要照料。
汪大婶:嘁,壁虎子断尾巴,脱身之计,找话说呢。你不工作?你没孩子上学?
汤诚憨厚地笑笑:哪能呢。
郭芳喊了起来:水……水。
汤诚赶紧端来水杯:来了来了,妈,我扶你坐起来喝水。
郭芳摇摇头,唔,唔……不是水。
汤诚:妈,你不是要喝水吗?
汤诚见郭只是摇头,思忖片刻,突然感悟:哦,是不是憋不住尿床啦?
郭芳嗯嗯呀呀,汤诚伸手往被子里一摸,轻叫一声:糟了。
郭芳几乎带着哭声:做梦上厕所了。
汤诚笑着说:妈,你梦到时霉天啦,不要紧,这不是尿床,是时霉天转潮哪。
汪大婶卟嗤一声笑了,郭芳也破涕为笑,嗫嚅:就,就会逗妈开心。
汤诚替妈换上干净衣服,轻声说:妈,你要撒尿拉屎的只管说,可不能憋着。
郭芳:我,我怕你嫌烦……我,我心里明白,程儿、序儿就是……就是嫌烦,嫌,嫌脏走,走的。
汤诚:妈,我和沈馨不怕烦,不怕脏,也不会走,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郭芳哽咽:嗳,嗳。
汤诚:妈,我去洗衣服,你先躺着,别乱动噢。
汪大婶看着汤诚拎着脏衣服出去,啧啧赞叹:多好的小伙子!她婶儿,你呀,丢了两个亲生儿女,却捡了个好儿子。
郭芳只是点头:唔,唔。
汪大婶:我们乡下有句老话,说是田要亲耕,子要亲生,抱的儿子养不得命。咳,老皇历啦,亲生养的子女又怎样呢?狗屁!
汤宏进来,将洗衣服的盆放好,让妈放心,脏衣服都洗干净了,还用水烫了,保证没一点气味。
汪大婶:汤诚哪,你就不嫌脏?
汤诚憨厚地笑着说:说不脏是假的,大婶,这世上,没有老哪有小?儿不嫌母丑,谁让她是我妈呢。
汪大婶以手击掌:哎哟喂,这话多实在!啧啧啧,她婶儿,你好福气咧!
郭芳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