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道樱子刚刚起床,就听到正屋客厅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她倾身侧耳,听到哥哥井道山语气里有些愤慨,说自己是堂堂正正的科学考察,不会动用军队的工兵参与,更不会在晚上进行挖掘,因为没有一项考古挖掘会在晚上进行,在晚上挖掘是盗墓贼的行径。话说到这儿就算是僵住了,沉寂了片刻之后,龟田次郎开口了,只是语气有些阴郁:“在这片土地上,所有日本人都是入侵者,你真的以为一个入侵者,可以大摇大摆在这里进行科学考察?还有,你一个普通的考古学者何德何能,能够动用军方运输机接送?井道君,你研究中国历史,应该懂得韬略谋术,这么浅显的问题,你难道就没有思考过吗?”
“我研究的是中国的文化,而非兵家韬略,不懂这些阴谋阳谋。”
“幼稚!心术攻伐才是中国文化中最有魅力的部分,”龟田次郎的语气略带不屑,“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诉你,我于半个月前便接到上级的调函,派我前往关东待命。就在我要动身的前一天,又接到日本军方最高司令部的命令,让我继续留在安阳,配合你的考古挖掘,甚至还从前线调回来一个工兵小队,参与这个计划。”
“军方……军方为何如此热心,支持我的考古?”井道山的口吻很是疑惑。
龟田次郎看到井道山沉思,把语气缓和下来:“我已经看到你的申请报告,井道君想一下,商朝举三代国力的财富厚葬他们的开国先祖,而且这个秘密恰恰被你发现了,这是上天馈赠给我们天皇陛下的一笔财富啊。日本偏居弹丸岛国,北抗苏联,东拒美国,西攻支那,还要征服南亚诸国,军费开支早已入不敷出。在这个关键节点,井道君的考古发现,无异于挽救了日本帝国、挽救了亚洲。”
“这个……有悖于科学研究精神,我研究中国文化不是为了战争,而是,而是为了探究日中两国的文化渊源。”
“战争期间,一切都为战事服务,包括你的学科研究成果。这个,我们不必再争执了,”龟田整理一下军帽,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自今日开始,你的所有野外科考活动,必须有军方参与。还有,井道君这次中国之行已经被列为军方的最高机密,希望你不要再同任何中国人提及此事。”
樱子走进正屋,见井道山一脸茫然相,就宽慰哥哥道:“龟田君说得也有道理,我们毕竟是大日本天皇陛下的子民,从小受其恩泽,理当报效国家。”
井道山叹一口气:“如此一来,科学研究就不纯粹了。”
“我们要的结果不一样,天皇陛下要的是财富,我们要的是真相和理论。发掘的财富器物能够佐证我们的理论之后,这件器物对我们来说,也就失去了意义。”樱子说。
井道山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他看看天色已近中午,便决定今天不去文官村了,想去安阳城著名的通宝街逛一逛。
安阳通宝街上,最近人气不旺。警察局的侦缉队和巡逻队,逐个铺子搜查了三遍,始终没有找到局长邱连坤丢失的那批宝贝。邱连坤把孙发贵和苟耀才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通:“安阳城的贼还能比你俩笨吗?前夜偷个黄花闺女,今天就拜堂成亲?你俩别在通宝街上瞎耽误工夫,给我把安阳城划片儿,每个片儿的流氓小混混全都抓来过一遍,我不信我的东西能插翅飞走了。”
案情分析会上,苟耀才故意搅浑水,把屎盆子往林虑山土匪褚大奎头上扣。两天之后,侦缉队的眼线传来消息,说是褚大奎得了风寒,半个月没有下山。于是,侦查重点又回到了安阳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苟耀才建议还是从出货源头抓起,便在通宝街一遍一遍折腾。现在,邱连坤让他们在安阳城里过筛子,苟耀才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万一罗宝驹手下哪个碎嘴子走漏风声,自己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两个人灰头土脸出了邱局长办公室,苟耀才对孙发贵说,你们侦缉队过筛子有经验,这样吧,我们巡逻队负责抓人,你们侦缉队负责讯问,如何?孙发贵摇了摇头,说不中,你们随便上街抓一大把人来,我们忙活好几天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邱局长到时候怪罪下来,咱俩的责任都拎不清,我看,还是分片儿各干各的吧。于是,苟耀才尽量把罗宝驹势力范围内的区域争取到自己的管片儿,一是可以防备东窗事发,二是还能从罗宝驹那里领到封口费。他清楚罗宝驹生性慷慨,从不吝啬钱财,手下哪个兄弟家里遭灾遇难逢上红白喜事,罗宝驹不仅亲自登门探访,还会大把大把撒银子抚恤。现如今,到了性命攸关的当口,罗宝驹岂能在乎钱财。
井道兄妹自幼研习中国文化,但安阳之行,是二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中国。走进通宝街上每一家店铺,都如同浏览一遍中国的微缩历史,夏商周、秦汉晋、魏隋唐、宋辽金、元明清……他们识别不了这些器物的真伪,但器形、纹饰和风格却是耳熟能详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哪个朝代留下的物件。转了十几家店铺,井道山买了几块玉佩,井道樱子则买了一柄一尺多长的先秦青铜矛。青铜矛铜锈斑驳,显得既古朴又厚重,矛身上刻着一个类似“井”字的图案,井道樱子将其命名为“井道矛”,并声称要将其作为井道家族族徽流传给后人。兄妹二人各自摆弄着手中物件,继续在通宝街上溜达。这个时候,一辆日本宪兵队的通信三轮摩托车急匆匆驶来,与井道樱子擦身而过时几乎撞到她,气得她狠狠瞪了一眼绝尘而去的摩托车。三轮摩托车继续向前快速驶去,碰巧的是一匹大骡子拉着一车宣纸,从另一条街拐进通宝街,就在一个小十字路口,三轮摩托车与骡子几乎撞在一起,惊得骡子“咴咴”一声咆哮,高高扬起两条前腿才把摩托车避让过去。三轮摩托车倒是过去了,大骡子也受惊了,蹽开四蹄在通宝街上狂奔起来。前方,刚受了惊吓的井道樱子,突然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吹糖人的小摊,阳光照射下的糖人、糖猴、糖马晶莹剔透,煞是可爱。她瞬间便将刚才的遭遇抛之脑后,左手捏着青铜矛,右手提着裙边,直奔马路对过而去。等她跑到街道中央时,受惊的骡子也堪堪奔到了眼前,一时间,井道樱子僵立在通宝街中央。在樱子的瞳孔里,此刻通宝街上,所有的人都已僵立,只有疯狂的骡子还在奔驰。就在她要把眼睛闭上,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刹那间,一个人影跃入瞳孔。人影没有像书里的侠客那样扑向受惊的骡子,而是扑向自己,瞬间,樱子感觉到一股力量撞到了自己。等她醒过神来,发现疯狂的骡子已经奔出了通宝街,自己则骑在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带着一脸坏笑躺在地上,任她傻呆呆地骑着,一言不发。
救下井道樱子的男人是罗宝驹。他带着宋小六在通宝街上闲逛,想打探一下警察局侦查仓库失窃的消息,碰巧赶上了日本宪兵队的三轮摩托车惊吓了骡子。就在疯骡子几乎踢到樱子的瞬间,不及做丝毫犹豫的罗宝驹飞身扑倒樱子,顺势往街边滚了两圈,就这样,樱子骑在罗宝驹身上,手上还死死攥着那柄青铜矛。罗宝驹看到花儿般的姑娘吓得脸色惨白,乐得她不动弹,便喜滋滋地躺在地上,一脸淫邪地端详起来,嘴里也没忘了占便宜:“你手持凶器,这是要谋害亲夫吗?”
井道樱子眼神里的恐惧尚未完全消融,表情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兔子,煞是惹人怜爱。片刻后,樱子灵魂归窍,看到舍身相救的英俊男人正躺在自己身下,四目相向,一股由死至生的幸福感涌上心头,樱子用日语说:“谢谢您!是您救了我的命,谢谢您!”
罗宝驹突然听到她张嘴说日本话,他腰身发力往上一挺,竟然把井道樱子掀下身来。这时候,井道山失魂落魄闯进人围,来不及查看妹妹有无受伤,急忙上前搀扶罗宝驹,嘴里用中文不住声地称谢。罗宝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着眼前这两个着装不俗的男女,问道:“你们是日本人?”
井道山称是,并把妹妹樱子扶起来,向罗宝驹作了介绍:“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容我和舍妹改日登门拜谢!”
“免了!免了!”罗宝驹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今儿算俺手欠犯贱。”
井道山兄妹面面相觑,摸不清罗宝驹为何拂袖而去。一位看热闹的店铺掌柜,挑着大拇指跟井道兄妹说:“你们这位救命恩人,那可是安阳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他站在通宝街跺跺脚,每家店铺顶棚都往下掉灰土。”
井道山问道:“这位恩人如何称呼呀?”
“罗宝驹。”
“罗先生为何突然生气了?”井道樱子问店铺掌柜。
“唉……,两年前,你们日本飞机不小心,在安阳上面丢下了几颗炸弹,其中一颗把罗爷的老爹老娘和没过门的媳妇一起炸死了,所以,罗爷不喜欢跟日本人交往哩。”店铺掌柜很小心地解释着。
“哦……”井道樱子叹了一口气。
罗宝驹走出看热闹的人群没两步,安顺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有个蹊跷事儿。罗宝驹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啥蹊跷,关门掩着你鸡巴了?”
“你说得俺裤裆里生疼,”安顺子贴到罗宝驹耳边,“可靠消息,文官村挖出来一个比马槽还大的铜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