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转天的早饭后,车远航穿戴好从女宿舍出来了,她要出发了。
贺援朝牵着两匹马来到院儿里,跟正往过走的车远航说:“等会儿,我去穿大衣,你一个人不行,路上有狼。”
车远航接过缰绳:“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不想和贺援朝一起走,一是她不想叫贺援朝看到她要买的这些东西,再则她怕他们瞎猜,她不想叫别人议论她,她不想在这个地方碰这种事。
同时她也不想叫卜红卫误会。
张志远穿戴好出来就上了马。
车远航见他上了马,冲着他喊:“你下来!”张志远不下,他那马,在原地缓缓地踏着碎步在等着她。
见他不下,她又喊:“下来下来。”
张志远说:“别喊了,我不下,路上遇到狼你自己不行!”
江川穿着大衣出来了,他跟贺援朝说:“快去穿大衣,咱俩去。”
车远航冲着贺援朝:“站住!”他俩看她。她说:“不行。我要做的事,你们替不了。”
听了她的话,江川犹豫了,他又不好细问她到底是啥事儿。
贺援朝在愣愣地瞅着她。
她冲着张志远:“你下来,我还得用它驮东西呢!”
张志远瞅瞅众人,嘟囔着:“驮啥呀……”
没人回答他。
犹豫了一会儿,他下来了。车远航夺过他手里的缰绳。
管伟悄悄跟岳月说:“她自己不行吧?”
岳月有点儿发愁了:“那咋办?咱俩也学学好了……”
管伟:“不学那玩意儿。那么老高,一上去跟上天了似的,飘飘悠悠的,再说了,它听你的?我是不学那玩意儿,危险……”
车远航已经上了马,她牵着另一匹马扬起手:“走了……”说着她跑了。
她好像挺快活似的跑远了,可她甩给队里人的,却是担心。
和书记谈完话,她和卜红卫一起吃的午饭。饭后她俩回办公室聊了一会儿。
她几次想说叫她打着蹲点的牌子,到队里去住几天,然后她给贺援朝他俩找机会在一起聊聊,培养培养感情。
可她不往这事儿上说,她也不好先张口。
卜红卫想说说贺援朝,可……很难张口。
车远航跟她说了一些队里有意思的事儿,还说到了尿痛。
这事儿叫卜红卫笑得肠子都疼,她抱着肚子都快上不来气了。她说他们:“你们那帮儿人呀,不是把人气死,就是把人笑死……”
车远航说她:“看把你笑的,你知道当初我多做难吗,那该死的江川,皮笑肉不笑的……,现在好了,适应了,麻木了,好像都听不着了似的……”
她聊了一会儿,看看表。
她想早点儿回去,打开抽屉,拿了两本稿纸装到兜子里,她准备走了。
她俩一起去了小卖店。是卜红卫帮她买的东西。
在店里买东西的人,帮着她装好捆绑好,还给抬了出来。过路的人,帮着给放在了马背上,并且还给固定好了。
帮忙的人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后,就都各忙各的去了。
就剩她俩了。
卜红卫拉着她的手,看看马背上的东西,又看看她,她不放心她。路上一旦遇到狼,马惊了怎么办……
她有些心疼她。
她隐隐地发现车远航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她的笑,好像是装出来的,她像是有心事。她眼泪汪汪地一边给她轻轻地揉着被缰绳勒出血印子的手,一边说:“回来吧,换个男的去吧……”
她摇了一下头跟她说:“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已经适应了。”她抽出手跟她说:“反正我也上不了学了,这也许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了,我想坚持到底。”说着她看看自己的手。“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她攥了一下手,笑着看着她说:“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卜红卫很勉强地笑了,她拍了她一下。
车远航笑着跟两匹马说:“该回家了,咱们出发吧。”她准备走了。
“就好像它能听懂似的……”卜红卫带着笑说。
“乖乖,你知道吗,它是六岁儿童的智商。”车远航说。
卜红卫两眼瞪得大大地:“真地假地?说地跟真的似的。”
“当然是真地啦……”她刚想说是贺援朝告诉她的,一下子停住了,她怕她多心。“你们也吃饱了,也喝足了,咱们回家啊……”她抚摸着驮着东西的这匹马说。“谢谢你这个姐姐,她还提水饮你来。跟她点点头。”
那马真地就点了一下头。
卜红卫惊讶地看着它们。
“是我教的。它有的时候听话,有的时候很顽皮……”她说。
卜红卫伸出手想摸摸它,当手伸出后她没敢尽兴地抚摸它,只是很小心地用指尖扫了一下它脖子上的毛。
车远航笑着看着她说:“喜欢你就使尽拍拍它身上,据说它有的时候皮肤饥饿,使劲拍打它,它反而很高兴。”
卜红卫看看她,看看马。
车远航不想再牵着它了。她把它的缰绳给系在了袋子上,又拍了拍东西,看看它的牢固度。这两个袋子,他们给绑的挺结实的。
卜红卫在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见没啥问题,她抚摸着马的头跟它商量说:“自己走行吗?”
那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点了一下头。
她欣喜地搓了搓它的头。
她牵着另一匹马,卜红卫陪着她,试着走了一段儿。驮着东西的马,乖乖地跟在了后边。
“你回去吧。”她跟卜红卫说。她上了马。
她走了。
一直到没了影儿,卜红卫才回去。她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想跟她说说,可咋张口呢,她满肚子的惆怅,无处诉说。那人……已经告诉她了,他看上的……是她……,并且很爱她……
车远航带着两匹马,渐渐地走远了。
她试着跑了一会儿,她见那匹马它也在跟着跑呢。它在奔跑的时候,它背上东西,在跟着颠儿着,她担心它会掉下来。
它要是掉下来,她一个人弄,可就麻烦了,没准儿狼闻着人味儿了,会追过来的,她有些害怕了。她边走边警惕地四处张望,并且在拿捏着跑的速度。
那匹马好像是怕她老回头不方便,它跑过来和她并排走着。
这情景,叫她很兴奋。
她边走边跟它玩儿了起来,她瞅着它,一会儿跑,一会儿停,就是不敢疯跑,她就怕东西掉下来。
在残阳衔着山顶时,她露影儿了。
这会儿她的兴奋已经没了,只剩下劳累了。
人们见那匹马背上驮得满满的,她的双肩还都挎着装满东西的兜子。
她不知道,从午饭后起,院子里就没断过人,后来贺援朝跟江川王亮着急了,说她要是再不见影,就开上拖拉机去接她。
女宿舍的人们,从见到她的影子开始,就在院子里等。
可算熬到地方了。
人们都在院子里站着,张志远跑到跟前接过了缰绳,贺援朝他们过来给她扶着马,岳月她们在她往下下的时候,连拖带拉,把她给拽了下来。
江川他们把那匹马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又帮着给送进了女宿舍。
巩利民和张志远俩牵着马走了,送它们回棚。
当江川走出女宿舍返回到院子里时,碰上了抄着手正在院子里溜达的陶成,陶成说:“这是干啥呢,这个热闹。来来去去的,好像还都挺忙似的。”
听到这话,江川心里恼怒的火苗儿“噌——”的一下,上了头。一个女同志为了你的事,颠颠儿的在有狼出没的荒山野岭跑,多危险!他真想揍他一顿。出于照顾影响,他忍住了。
他怕别人听见,咬着牙冲着他轻声说:“全都是为了你!”
陶成皮笑肉不笑地:“嘿嘿,说啥呢,跟我有啥关系……”
王亮在一旁狠狠地翻了他一眼,他的手指被攥的“嘎巴嘎巴”的响。
车远航已经饿透了,她回到宿舍洗洗脸提了提神,独自拿上饭盒儿出来了。她已经精疲力尽了,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
进了食堂,她打上饭就坐在桌子跟前吃上了。
当她吃的正香的时候,贺援朝和江川端着饭盒儿坐在了她对面。
贺援朝一边掰馒头,一边问她:“馒头够吗?”
车远航点着头,“嗯——”了一声。因为干活儿时她一顿要吃五个。见她的饭盒盖儿上只有两个,他才这么问的。他不知道她已经进肚儿两个了。
贺援朝又问:“累得怎么样?”问完他盯了她一会儿说:“其实骑马并不轻松。头一次跑远路,可是要受点儿罪了。不过慢慢儿会好的,这需要一个过程……,手勒破了吧?”
车远航:“还可以。”坐在这儿她就觉得,好像还在马背上颠儿似的,晕晕忽忽的。
江川看看她心里说:“真服你了。”
贺援朝:“路上害怕了吧?”
她寻思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
贺援朝:“这事儿以后再别干了。你知道吗,你这一走,全队人的心,都在提着……”
听到这话,她愣住了,全队的人都在为我担心?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关心我?这话叫她挺感动的。
江川:“是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同意了,保留他的职务,到宣传队任副队长。”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调令。等会儿你俩给捎过去吧,我就不去了。叫他打起精神来,长长志气。别这么混了,人的每一步,那都是在书写自己的历史。”
江川拿起调令看了看。“这小子真走运。碰上贵人了。知道吗,我真想把他叫到树林子里,狠狠地揍他一顿,打醒他。”
车远航:“要是能打醒,那当然好,关键是我们打不醒他。他这样下去,以后会栽跟头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谁都帮不了他……”
说到这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我差点给忘了,明天你得去开会。”她跟贺援朝说。“顺便送一下陶成吧。”
停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我也许不该去,可……”后边的话她不好说,那么多的女的,她不管,谁管。
他俩都看她。
她没往下说。
等了半天她不说话,江川说:“是不是书记误解你了?以为你是在借着陶成说事儿?”
她咬着牙闭着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点了一下头。“其实我并没往那上想,是他提醒了我。书记的那些话,像是在给我听。是我太不成熟了……,我可能再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了……”她好像都要哭了。
贺援朝安慰她:“即使是我们去,他也会说那些话的,你别忘心里去。”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生产上的事儿。
车远航先吃完了,她扣上饭盒儿跟他俩说:“我走了。我好困。”
她走了。
他俩在看着她。
走了两步她停住了,站了一小会儿后,她缓慢地挪着脚步出了食堂。
江川:“她身上肯定有磨破的地方,碰着疼了,她才不敢迈步的。也怪可怜的,就跟个小救世主似的,真能操心。还得在我们面前故意拿个架儿,她那是怕镇不住咱们,她也怪不容易的……”他好心疼她,他真想抱起她,把她送回宿舍。
贺援朝:“那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你看出来没有?她帮别人可以,别人不能帮她。
那是个不接受施舍的人,那是个饿死都不下跪的手。那是个……即便杀头……都要选择站着死的人。她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当着她的面,别说可怜,她会把那话当成贬义……”
江川点点头,笑了。
晚上,江川和陶成在被窝儿里悄悄地聊了一阵儿。
起初陶成打哈哈,后来听说车远航真的是为他的事才出去的,他好半天没说话。
后来他跟江川说,他并不领车远航的情,他嫌她没事先跟他商量。他不想去宣传队。他想到哪个分场的机关当个干事,等今年招生时,他还想试试。既然她把调令都给拿回来了,那也只好走了。
他满腹怨气。
江川试了好几试……想拿脚踹他。
她为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竟然这样对她!后来他转过身,不想理他了。
人各有志,再理论下去也没啥意思了,走爬滚打,都由着你自己去吧,会有好日子等着你的……
在睡前,车远航跟朴玉珠要了两片止痛药。朴玉珠把她大腿上磨出来的水泡,都给挑破了,还给上了点儿紫药水,并且敷上了纱布。
太累了,睡梦中她还出现过鼾声。
歇了一宿后,到了早晨该起床的时候,她却怎么都爬不起来了,身上就跟散了架子似的,去的时候牵着马的这只胳膊和手,已经肿了,但她还是咬着牙坐起来了。
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也是在哄自己:“坚强的意志,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点儿地磨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