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讨论太颠提出的议题——兼并瓜皮东沟。
决定大事的过程遵循先民主后集中的原则,群臣先对议题展开讨论,然后西伯昌拍板。
太颠把灰沟主的意思说了,扒了的渠库他们重新修好,今后一切都听西伯昌的旨意。
下面由臣子讨论。
鬻子照例要开头炮。倚老卖老落实到行动上大体就从嘴巴开始,牙齿通常锁不住老资格的舌头。但是今天听了议题后鬻子沉吟了,眨了三眨眼睛,三思之后冷冷地看散宜生。
散宜生是鬻子的晚辈,朝堂上的地位自然不及他,但论起和侯爷的私交,一百个鬻子都不及的。
散宜生看到鬻子沉默,当仁不让了,说:“这是个烫手山芋。”
西伯昌很乐意听散宜生说话,常常能听到睿智的见解。他的头部有了前倾的动作,带动了整个脖子,怕别人提前听了去似的,诚恳的态度由身姿具体表现了。
鬻子原本还在深思,要那么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还要冒着和崇国开战的风险。但侯爷的身姿对他的打击很大,朝堂上的风头岂能让孙子辈的抢了去!顺嘴就说:“地盘人口多多益善。”
散宜生说:“地盘要看什么地,人口要看什么人。东沟贫瘠,沟主蛮横,并了东沟自找麻烦。”
鬻子满脑子的心思,这从他的头发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全白,脑力劳动者的标志,末梢还劳累出了许多叉,就像秋天里的蛐蛐草。他的思路往旁边叉开了,说叉就叉的,而且理由十足,充分证实了人类两张嘴皮存在的必要性。他说:“人蛮横不怕,凶狗训服了会卖死力气。再说东沟这块地,它不是烫山芋,而是一道开胃菜。啊。”开头就摆出驳论的架子,剑拔弩张的。
西伯昌把身子又往鬻子这一头欠了欠,“开胃菜”是新鲜词,倒想听一听。
鬻子受到了侯爷身姿改变的鼓舞,来劲了,用手捋了捋胡子,继续说:“周国终究要向东发展,说到底,翦商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说完两眼看着天花板,颈椎有病似的,其实是洋洋得意了。
西伯昌听到翦商立马坐正了身子,这个话题是神圣的,是上代未竟的事业。不翦商和亲干什么?不翦商韬光养晦干什么?不翦商练兵干什么?
鬻子开始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了,抱了拳朝一个不确定的方向拱了拱,说:“先侯伐余无戎,那是从北边向东蚕食的开端,啊,现在侯爷把瓜皮东沟收入囊中,是在南边奏响的东进序曲,这不是翦商大餐前的开胃菜么?”
散宜生笑了笑,说:“翦商是要翦的,可是…”
鬻子摆了摆手,抢说话了:“没有可是,崇侯虎要打尽管放马过来,我们的红甲军正好拿他来练练手。”
散宜生的嘴巴保持着“是”的口型听鬻子把话说完,刚想说话,那头南宫适接过了话头:“是的,我们的新兵做梦都在冲啊杀的,早就手痒了。”说完还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议程上是没有的,毫无意义,但是必须,这一站把勇气站了出来。南宫适是先侯季历朝的将军,伐余无戎崭露头角的,到西伯昌继位后一直没打过仗,常年磨拳擦掌手背上的皮都出老茧了,就是没能爽爽气气地把拳头用力地伸出去。
这边太颠听了有话要说:“但是现在翦商的火侯未到,提前暴露实力会让主要敌人商都有所警觉。”
鬻子拿眼睛盯牢了太颠,这是他在一时找不到合适话语回答时的一贯手段,看到别人心虚。
太颠把眼睛往下顺,同时说:“会警觉的,会的。”
散宜生是不怕鬻子的眼神的,只要那头敢盯,他就敢把它甩在地上,再踩上一只脚,叫他一眼看到黑。他说话了,这次没说“可是”,直截了当的:“周国和崇国实力相当,打则两败俱伤,不值。”
鬻子用拐杖点了点案几,目光如炬地说:“养兵就是要打仗的,不把崇国打趴还谈什么翦商,还谈什么九九归一!”
这话西伯昌不爱听了,这不是蛮干嘛!要这么干的话还要韬光养晦干什么?
散宜生最懂侯爷心思,马上接过话头,说:“谁是我们的主要敌人?是商都,不是崇城。”
“散宜生,你就随他们去拆坝!”鬻子把同朝为官的喊得有名有姓,气氛紧张了,大家脸上的表情泾渭分明。幸好这时一个寺人走进了朝堂,这是太姒夫人身边的大寺,走到侯爷边上尖着嗓子说:“夫人有事叫。”
堂上停止了斗嘴,所有的眼睛顺着寺人外八字的脚转到侯爷跟前,又顺着侯爷的后脑勺融入门外耀眼的阳光。阳光里传来一声硬邦邦的话:“再议。”
西伯昌出了大堂门一个左拐就进了侯府。
其实西伯昌回侯府可以抄近路。大堂里西伯昌尊位的旁边就有一道边门,和侯府花园相通。但西伯昌从不走边门,上朝下朝都正大光明,那道边门反倒便宜了那些下人来去方便了。
西伯昌听到夫人叫吓了一跳,没有急事太姒从来不会这么急火火的。他三步并成两步往卧房赶,路过花园时看到太姒正在花园口把一堆落地的残花扫进簸箕。
“怎么,要我来帮忙扫地?”西伯昌歪着头边问话边思索,揣度夫人的意思。
太姒弯腰把一朵拉在地上的菊花瓣捡进了簸箕,笑着说:“你不是喜欢种花吗?”答非所问了,一头雾一头水的。
西伯昌不高兴了,说:“朝堂上正在讨论东沟毁坝的事,夫人怎么添乱?”
太姒指了指通向朝堂的边门,压低了声音说:“刚才的话我听到了,也想说两句。”
周朝建立之前,夏商朝的女性都有发言权。那时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祭祀则主要由女巫担任。女人是社会生活中举足轻重的角色,更不用说是诸侯夫人,而且是四年生了四个儿子的诸侯夫人了。太姒要么不说,要说就能称得出份量。
西伯昌想不明白了,库坝的事和种花有联系吗?
太姒说:“刚才堂上吵吵嚷嚷不就是为了东沟人扒坝的事吗?扒了坝重新修一修这事不就过去了?”
“东沟人倒是说修,但崇侯虎再派人来扒呢?”
太似拉着西伯昌坐到院门口的花石上,园里的菊花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她说:“种出来的花总有一天要谢的,你又种它干吗?”这是一个哲学命题,相似的话题很多,比如吃了饭总要拉掉为何要吃?人总要死的,为何要活?
西伯昌皱了眉头想了想,通了:“种花是为了开花,它开了,漂亮过,也就是了。”
太姒说:“做什么事都不能因为担心结果就拒绝开始啊。”
“但东沟人投靠了周国崇侯虎不会放任不管,一旦开战,商王帝乙最高兴。”
“我们同意崇国把水渠接过去就是了,我们是上游吃不到亏,他们沾了光还会和我们作对?”
太姒不急不躁,娓娓而谈,三言两语就把“理”揽在了怀里。
“…”西伯昌语噎了一下,以前没想到过让崇国接渠,自己举国之力的成果岂能让别人白沾了便宜?听了太姒的话脑子转弯了,“上游吃不到亏”,“如果让他们接渠”…西伯昌的思绪像水渠一般顺畅了,点了点头,妥妥地从夫人怀里把“理”抱了过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