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等来,辛甲来了,和他的岳丈方茂庄主一起来的。
辛甲眼睛里开了井似的,很深邃,说:“方茂山庄里有人说能找到井地。”
西伯昌一怔,问:“方茂山庄?谁?”
方茂山庄是城北最大的庄园,辛甲的岳丈就是山庄庄主。
辛甲说:“我岳父讲的。”
方茂庄主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大凡他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有子丑寅卯跟在后头。西伯昌来兴致了,问方茂庄主:“谁?”
方茂庄主说:“他是奴仆。”
奴仆就是奴隶,没有名字,他们的称呼通常叫“喂”。方茂庄主接着说:“庄里人都叫他方蒙,”又解释道:“因为他喜欢蒙人。”
鬻子听了不以为然,说:“既然是蒙人的还说他干吗?奴隶还能…”
“这倒不一定,”不知何时散宜生来了,冷不丁地在一边插上这么一句。
鬻子最烦有人打断他讲话,侧头一看是散宜生,更烦。我们知道鬻子是老资格,满头银发就是资历招牌,西伯昌看到他也要尊一声鬻老的,你散宜生是什么东西?鬻子是风让的娘舅,风让的辈份比散宜生高,这么算来鬻子起码比散宜生高出两辈。长辈在这儿说话轮得到你这个孙子插话?他的眼珠子一用劲,射出去的光线就非同一般了,鬻家门里的孙子见到这种眼神会不自觉地往下跪的。
可散宜生就是散宜生,很坦然地接过了这个眼神,然后头一晃,把这毒辣的眼神甩到了梧桐树的根桩上,继续说:“高手往往在民间。”
鬻子又是最讨厌民间的,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看得上民间呢?市井里都是一些吃瓜群众,管管闲事倒也在行,他们能开井?更何况这个民间还分三六九等,奴隶是不入流的,管闲事也轮不到他们。鬻子脸朝着梧桐树冷冷地哼了一声,表情里饱含着夸张了的傲慢,说:“奴隶比姒得水还厉害?啊!”
散宜生眼睛看着树根桩,那儿有鬻子毒辣的眼神。眼睛盯上了,似乎看到一只井底之蛙,一百年也只有井栏圈上那一片天。他淡淡地说:“人的身份分高低贵贱,但脑子都一样,称称都是七斤八两。”
鬻子同志早生了三千年,不知道“卑贱者最聪明,******”的道理。听到自己的脑子和奴隶一样,还一起秤,七斤八两,火了,难听话已经贮在了嘴边,刚想开口,不料被一个平辈抢了先。
方茂庄主说:“这个方蒙说来也不简单,他每次蒙人都能蒙对。”
“哦?”西伯昌似乎有点兴趣了。
方茂庄主说:“去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他忽然说中午要下冰雹,结果大太阳底下真下了一场冰雹,被他蒙对了。后来他又说这个冬天不下雪,又被他蒙对了。今年初他还蒙,说今年夏天要旱,果然。”
西伯昌说:“现在他又说能找到水?”
方茂庄主说:“而且他和看庄园的老葛头还打了赌,找不到水源连老婆都愿意输给老葛头。”
西伯昌说:“你看这个赌谁会嬴?”
方茂庄主说:“也不知道哇,但蒙对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否则他也不会拿老婆做赌注。”
西伯昌说:“我倒想见见这个方蒙,也让他来蒙我一次。”
鬻子听到侯爷都要见那个奴隶,寥落了,脸色像井壁的青苔,很不景气。奴隶,还看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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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实在耀眼,就是地上反射出来的光都耀得人睁不开眼。
方蒙从渭水边往方茂山庄走,走的不是平时回庄的路,他是绕着圈走的。老葛头一直在边上冷冷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又别有用心,真有点要赢他老婆的意思。但方蒙似乎不把赌老婆当回事,只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而盯着前方的路,忽而看着脚下的地,像在找丢失的钱包。
老葛头开始顺着他的眼光看,所及之处只有天和地。这个天地和其它地方一样,白晃晃的,耀眼的,有啥看头?做作!他开始冷笑,想回家了。可是方蒙说,他看到了水脉,沿着这条路能找到水。
绰号对人的意义远大于姓名,它集中了人的长处或短处,是对某人性格、习性或长相的简短批注,比名字的对应性准确得多。方蒙因为会蒙,所以叫方蒙。蒙是要有本事的,无中生有不叫蒙,是骗。方蒙的蒙有根据,他的根据在他看来是某种“现象”。
方蒙对老葛头说,好多东西都是有脉的,矿有矿脉,血有血脉,山有山脉,水当然也有水脉,只要顺着水脉走就一定会找到水源。老葛头听了觉得似乎有点意思,万一真的找到水,他将来就是个人物。这不光是水脉,还是一条人脉。他决定继续跟着找下去。水脉人脉各取所需。
方蒙蒙人的范围不宽,都是气象方面的。冰雹、雪、旱都与水气密切相关。他每次预测时说话的口气总是漫不经心,说着玩似的,但他心里是有底的。“晚晴不是好晴”、“邋遢冬至干净年”、“小暑一声雷,四十九天倒黄梅”…。这些预测经历了千百年,暗含着一代又一代的大智慧。深邃的民间谚语都是由日晒雨淋的经验夯实的。
方蒙是在沙漠里长大的,沙漠上的牧民对水特别敏感。水是命,顺着水脉找水就能找回自己的命。
方蒙受了西伯昌的指令来找水源。西伯昌说如果能找到水源,让方茂庄主分他地,脱奴当地主。
没有哪个奴隶不想分地的。有了地多好啊,绿油油金灿灿全是自己的,那里面有一日三顿,七荤八素,子子孙孙。
方蒙对老葛头说,水脉不像山脉,它分布在地下,看不见,只能根据远近的地势去分析,去推算。
走着走着方蒙坐地上了。老葛头说:“累了?”
方蒙不理他,看远处的山,山脚下是被天地裹挟的周南城。白乎乎的周南城被路边对称的白杨树拉出了遥远的纵深透视,更显得山高水长。眼光沿着他认定的一个角度拉回到脚下,躺下去侧着耳朵听地,似乎想听到地下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