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这时候就耷拉在西伯昌的胸前。
他歪戴着大红球,双手叉在车轼上,站没站相,满脸的没意思。
人在无精打采的时候最想睡一觉,没条件睡坐一会也好。可这是喜车,站在车上既不能睡又不能坐,只能站着伸个懒腰。可是他的手一离开车轼,车子正好“咯顿”了一下,一个趔趄,差一点颠下车来。
“散宜生,你怎么赶的车?”西伯昌埋怨道。
散宜生在御手位上回头一笑:“这叫乐颠颠,前面快到渭水了,河边车多土硬,当心…”
话音未毕,马车又是一个“咯顿”。
这次西伯昌抓牢了车轼。他知道,迎亲进入了关键时刻。
渭水,在洽水北面拐了一道弯,万分疲惫地往东奔去,带走了一腔浑水。
一片灰蒙蒙的云正巧遮住了正午的太阳,渭水更显浑浊,恰如此时西伯昌的脸色。
然而,河对岸已经很热闹了,鼓乐喧天。
有迎亲的自然有送亲的,河对岸商王帝乙庞大的送亲队伍已经到了。
渭水拖泥带浆,随着鼓乐声泛起了一层层的黄泥波浪。
神祇卦语“利涉大川”是吉言,可七、八十丈宽的河面怎么过呢,总不能让新娘子卷了裤腿淌水过来吧。
原本三心二意的西伯昌从来没想过隔河迎亲的交通问题。
“散宜生,怎么过河去接人?”西伯昌对这个聪明的伴读一向很有信心。
可是伴读不见了,喜车上只有一个大红的囍字,两个喜愣头愣脑地挤在一起,随风晃晃荡荡,一幅轻浮模样。
这个散宜生又晃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侯府侍卫长辛甲走了过来,说:“我昨天来打前站,在旁边渭村找到了八条羊皮筏子,筏工正向这儿划来。”
八个精壮的筏工站在八只皮筏子上从下游往上划。
可是起风了。
八只皮筏子划到西伯昌跟前开始原地打转。就差一丈远,筏工用了洪荒之力也划不过来,用劲越大,打转越快,泥浆水粘连着筏子,转着圈往后退。有个筏工一踉跄差点掉进河里。
“不行,再想别的法子吧。”西伯昌皱着眉头说。
突然间,渭水上游传来一阵嘶哑的山歌:“不怕风吹喽喂,自有人来帮哎,太阳掉进河里喽喂,兄弟来哎…”
只见百丈开外一长条柏木船,前后相扣,如长蛇一般游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散宜生,身后是一百名筏工按节奏划船,动作划一,前俯后仰跟一个人似的。“长蛇”飞也似的到了近处,“蛇”身一扭横在河面,船头扭在这一头,船尾甩到了对岸。一百条船竟似一座浮桥,天堑变成通途。
一头连着商都,一头接着周国;
一头牵着新娘,一头挂着新郎。
这就是历史上传为美谈的“造舟为梁”奇迹。
散宜生从船上跳了下来,一脸的运筹帷幄。
他告诉西伯昌:“上游的散宜山庄是我伯父家,十天前我就准备好舟桥了,侯爷过河接新娘吧。”
大家记住这个名字,散宜生,未来大周王朝的开国元勋,历史上著名的“老奸巨滑”。但当时还只是个小滑头,小荷才露尖尖角。
接下来的场面激动人心了,两岸欢声雷动,类似于盟军胜利会师。
可是两边的主角都很深沉,隔水相望,眼神极具洞察力。如此一来,下面人的欢呼雀跃就类似于瞎起哄。
西伯昌个子不高,长得匀称,身材和现在香港一个姓郭的影星差不多,但面相更好看,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有韮菜叶子一般阔,下巴非常有力,天生就是一幅伟人相貌。他一脸肃穆从舟桥上往对岸走去,缓缓的,前脚落地后脚脚跟才抬起,很像是前去参加一个需要伴有眼泪鼻涕的悼念仪式。
然而乐曲是喜庆的。
乐曲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平白无故地让人忧,也可以平白无故地让人喜。
西伯昌在喜庆的乐曲声中叩见了新娘他爸——商王帝乙,把准备好的笑堆在了脸上,堆到自己觉得脸皮发麻的时候,帝乙也笑了。
笑和笑不一样。帝乙的笑很生分,就如太任说的那样,肉不笑光皮笑和由内而外的笑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装的。这种笑常常出现在两个交战国外交使节之间的互访,一切礼貌都是潜在的敌意。
但不管怎么说,笑是化解尴尬的灵丹妙药,还能营造出和谐气氛。
帝乙是这么想的,所以艰难地挂着笑,时间一长脸皮有点僵,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了,倒像是肉笑皮不笑,一直笑到姬昌转身,然后用手使劲揉了揉颧骨。
接下来是规定动作:新郎搀着新娘,走上浮桥。
新娘盖着红红的头盖,看不见脸,无所谓白也无所谓黑,能看到的是身材,娇小,匀称。新娘的袖子管很长,絅衣罩着锦衣。可是西伯昌的手搭在袖子上有一种切肤的冷冷的感觉,等于摸到了一块用丝帛包着的冰冷的石块。
跟在新娘后面的还有一长溜女人,具体说还有八个红盖头遮面的女人。
一只蝴蝶飞来,在人群的上空回旋,回旋到了红盖头身边。蝴蝶振翅慢飞,转了两圈,终于歇在了最后一个红盖头的肩上。这个红盖头穿的礼服特别艳,米黄色的,不但扎人眼,也扎蝴蝶眼,所以来凑热闹了。
这八个姑娘都是陪嫁。
陪嫁的意思是这八个姑娘同时嫁给了西伯昌。过门后都是妾。
上古婚俗有点怪。相传在尧帝时,尧看中舜做女婿,一下子把两女儿——娥皇和女英全嫁给了舜,一妻一妾,二女奉夫。到了商代未期,此风愈烈,打包批发,一嫁九女,一妻八妾。
西伯昌好福气啊,你说是不是!
九女不一定全是姐妹——毕竟一家凑齐这么多姐妹有难度。子规公主只有一个妹妹——子莺公主,刚才上舟桥时走在八个媵妾最前面的就是她,脚步最为开阔。
第二公主的脚步当然不会小。
其他跟在后面的大多是帝乙的侄女。就这样还是凑不满数,于是从出美女的有莘氏大户里找了一个姒家大小姐充数。这个美女就是走在最后的、穿得最漂亮的那个。
西伯昌在梦里多次见到过这种米黄色衣裳,所以在河边见面时特别留意了一下。后来他在演绎六十四卦时把这事编写成一个爻辞,所以《周易》里边有这么一段奇怪的文字——“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后来的算命先生凡算到这一卦爻时大都会额手称庆:家有大喜。
这段文字里“君”指的是正妻——子规公主;“娣”指的是媵妾,这里特指最后一个——姒家大小姐。
她的名字叫窈窕。
正妻没媵妾穿得漂亮,等于现在伴娘的风头盖过新娘,谁看了都会奇怪。
这件奇怪的事难以忘怀,它影响了西伯昌一辈子,影响了整个西周王朝。
“等等,”在妻妾成群鱼贯上船之后,岸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抱着个大大的鸽笼跑了过来,说:“这是子规公主的宠物,两只鸽子,大宝贝。”瘦猴子朝断后的散宜生罗嗦着,把鸽笼送上了船。散宜生说了声“中”,顺手拎过了鸽笼。走在后面的窈窕回头又顺手把鸽笼拎了过去。
头顶红盖,手拎鸽笼,不伦不类。
“咕咕,咕咕”鸽子叫声低沉,像是人在饥饿时从肚子里发出的求食信号。
“大家注意脚下,人多船晃,”散宜生在后面不时地提醒着。他注意到了鸽子,鸽子也注意到了他,两只鸽子又是一阵“咕咕,咕咕”,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和谁在打招呼。
散宜生被鸽子这么一叫,觉得肚子饿了。一大早忙到中午,忘了吃东西,肚子也“咕咕”了,受感染了。
走在最前面的西伯昌肚子不饿,但冷,手上冷,心里冷。这种感觉和周围的气氛很不相称。这时候两岸的鼓乐达到了高潮,河水被震得溅到了舟桥上。他回头看了一看河对岸。
岸边,帝乙的手抬了一抬,嘴动了一动,似乎在说再见。
再见的意思很多时候代表着不再见。
迎亲典礼结束了,姬昌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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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宜生挥出了马鞭,“叭”的一声,整个迎亲队伍都给鞭策了。
春风撩人,就如情人的手在抚摸着西伯昌的脸。
马车一颠一颠往回走,四匹马迈着得意的步子,似乎踩着婚礼进行曲的点子。
一阵风吹来,剪刀风,脸上突出的部位刺得发痛。
西伯昌用手捂着耳朵,但鼻子痛,像要掉下来似的。他睃了一眼旁边的新娘子,想:“她的脸是不是也冰冰冷冷的?”
西伯昌忍不住侧过头看。老天爷倒是配合,立马来了一阵风,掀起了子规公主的红盖头。
但见: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
很美。很冷。
西伯昌想到了芙蓉,冷艳寒江。
既然露脸了,总也得打个招呼。西伯昌说:“你好,大公主。”
“大公主不好。”新娘子作出了笑的努力,没成功,话里倒有了埋怨:“车子太颠了。”
这是一个有关避震的技术话题,干巴巴的,就如谈情说爱时忽然扯到大白菜多少钱一斤。西伯昌只能闭嘴。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