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结束了苦逼的一天，躺在床上，程瑜惬意的舒展四肢。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的家好，真舒服，这间租来的公寓所承载的，岂止是我的身躯和睡眠，还承载了一颗漂泊无助孤独的心。
奇怪，今晚怎么都睡不着啊。翻来覆去，仰躺，侧躺，怎么都无法进入睡眠，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了吗？哎，自从伊人出现，“伊人，郝伊人，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了吗？你是否知道，你就是藏在我心底下最柔软的一根旋，只要稍微拨动，我便会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你，一直都无法忘记你。”程瑜喃喃道，抱着枕头他失神了。
那年他15岁，正是青春美好的日子，正是他最富有的日子。那年，他唇红齿白，国字脸，大眼睛，会打一手好篮球，能轻易就解开物理化学难题，喜欢穿白衬衫。因为户口问题，他只得去老家的那个乡村中学读一学期，参加完中考后就可以回省城的家。
那是个开满映山红的学校，他去时是三月份，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他还记得他到的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母驱车两个多小时，从繁华的都市慢慢转至还算热闹的小县城，再转至人烟稀少的乡镇。车窗外一片碧绿，青青的小草，嫩绿的树叶，还有人赶着牛在犁地。有老奶奶带着两个流着鼻涕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在种花生，有个扎两个辫子的女孩在抓蝴蝶；有个青壮年扛着肥料往田间走……这一切，对从小生活在繁华都市的程瑜来说是很陌生的，他指着外面的一田绿油油整齐生长的植物，大叫道“好漂亮的葱啊，第一次看见它们生长得如此整齐”妈妈掩面而笑，果然没吃过苦的娃娃，这哪是葱啊，分明是韭菜嘛。可程瑜那么专注的看着，父母也不好打扰。
路越来越崎岖不平了，前几天刚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陷入到坑里去。妈妈一直在唠叨爸爸，怨他以前不该总说忙，结果孩子的户口一直拖着没迁过去，“以前冲着你是军人身份，孩子读书有条绿色通道，所以每次报名挺顺利的，谁想到这中考这么麻烦，怎么找关系求人都不行……”妈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爸爸不耐烦的说“我们小时候不也是从乡村出去的吗，你抱怨什么，他跟我小时候比已经不知道幸运多少倍，不就是过来读一个学期的书吗？我当兵那会什么苦没吃过呀，他只是过来读书，又不是过来受难。你不要再那唧唧歪歪了，好吗？”忽然汽车猛地震一下，伴随一声“哎呀”，车开不动了。爸爸赶紧下车观察，过一会他上来说没办法，车陷进大坑里了，而且刚一个女孩正好自行车没气，正推着走，被这车溅一身泥巴，人小姑娘现在都成了泥人了。爸爸无奈的叹气，“你们两个下来吧”母亲又开始絮絮叨叨“都怪你，没把瑜崽的户口迁过去，就因为你的一时忙，一时偷懒，一时不重视，导致我们的宝贝儿子要吃这样的苦头，我一想到儿子接下来要过的日子，我真是忍不住哭啊”说完竟然真的就在那里哽咽，泪水刷刷的下来。
“老妈，你不要这个样子啊，我已经长大了呀，我都快15岁了，我已经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能不把我当孩子看吗？你这样一直哭，等下长皱纹了，你买多少特价面膜都是补不回来的啊。”程瑜一脸黑线，“都这时候了，还跟你爸爸一起欺负我，难怪人家说养儿子可就两次高兴，第一次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人们都说，真是好福气，好福气，生了个儿子啊。第二次，第二次……”母亲又开始落泪，“第二次是什么呀？”程瑜顺口接了一句“是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吗？那可不止两次的，我中考，高考，到时考研，到时读博士，你怎么说你自己高兴两次呢？”程瑜爸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半响他才说“我都受不了你们母子，我这边都急得要死，前不着村后不着庙的，你们母子可真是好闲情雅致啊。快过来帮推一把啊。”可是母亲竟然耍起小性子，提着她的粉色包，撅着个嘴，站一边生气去了。父亲无奈的摇头，这个在外面能干要强的男人，对他柔弱的妻子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父亲招呼程瑜过来推车，让她母亲在一旁生闷气。
“一，二，三……开始”两父子一起用力，差点要上去的时候，程瑜往后一趔趄，车轮又陷进去了，无奈，两父子又开始来推，可这次，好像比开始陷得还深了。“你一定要生气吗，你的宝贝瑜崽子都已经汗流满面了，你是真的心疼这个儿子吗？假如我是你，我肯定先把对老头子的怨气放一边去，先来解决这个困境。”父亲不满的吼道。
“我来吧，叔叔”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声音不大，却很好听，像山谷里飘出来的小精灵的声音。回头，一个瘦瘦小小，皮肤黝黑的女孩站在身边，她从下到上，甚至头发上都是泥巴，不得不说，这是刚才爸爸这台宝座的功劳。“你行吗？”父亲有些不可思议，母亲这时也扭扭捏捏的过来了，四个人一起，用力，这下汽车终于脱离大坑了。
“真的非常感谢你，小姑娘，谢谢”父亲看看小女孩的自行车，那是一辆有一段岁月的自行车，你看它，说酱色又有些红，说红又只是斑驳的一点，更多的是被磨损的有些生锈的样子，没有铃铛，也没有装车刹，就是两个轮子凑合着一个破架子，轮胎是没有气的瘪瘪的，前面挂着一小袋米，后面，还放着一床被子，一床被子。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父亲很尴尬，你的身上还有你的被子都被我搞脏了，我该怎么补偿你，真的，这荒山野岭的，想买床新的被套给你都买不到，真的不好意思。”父亲都语无伦次了，母亲这下出来打圆场，“要不，我们补点钱给你，表示歉意？”
“千万别这样说，阿姨，我洗洗就没事了的。这条路是这样的，一直都好多灰尘，所以这样的事情经常遇见，没关系的。本来我一般会给被子外面包一层塑料，上午忙着在山上种豆子，中午做饭时就发现时间不够了，下午三点要到班上报到的。后面又怕我妈妈辛苦，所以把碗洗了，把猪食喂了，所以一急就忘记了包层塑料。”女孩倒健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条理清晰，思维敏捷，不过就是话太多了。
后来程瑜才知道，这便是郝伊人，诗经里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开始，她的名字，她那天说的话，她那天一身的泥土，她那没气瘪着的轮胎，为什么若干年后，依然能够穿越时光，清晰明了的出现在独自一人在上海打拼的程序猿程瑜的脑海中。
“姑娘，你这样我们真的不好意思，这样吧，你们学校在哪，你的自行车没气了，要不我们送你吧，说不定顺路呢。”父亲诚恳的说。
“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小姑娘笑着说，她虽然皮肤黑，但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那双黝黑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格外迷人。“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荒山野岭，半天看不到一个人，万一碰到坏人就麻烦了。”母亲说。
小姑娘听到这里，笑得更开心了。“阿姨，这里民风纯朴，我经常下晚自习从这里走两个多小时路回家，都没问题的，真的。”
但父母还是执意要她上来，小姑娘实在没办法了，灵机一动，认真的说“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我们约好一起去学校的，等下她来没看见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的，那样我就不讲信用了。你们先走吧，叔叔阿姨，你们先走吧。”她都这样说了，父母只能表示尊重了，所以大家都上了车，后视镜里，小姑娘还笑盈盈的挥着手说再见。
“多好的姑娘啊，我真希望我有个这样的女儿，勤劳，朴实，善良，为他人着想……”父亲一人在自言自语，“什么叫为他人着想？”母亲问。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上来吗，你以为她真的在等人吗？”父亲忽然神秘的说，“为什么”一向对父母谈话不感兴趣的程瑜，这时忽然来了兴趣，他竖起耳朵，凑了上来“为什么呢？”
“你看她身上全是泥巴，我邀请她上来时，她两个脚不停地往草丛里放，后来我注意看了一下，她穿一双很大的布满泥土的凉拖鞋，脚上全是泥巴。她是怕把我们的新车弄脏，所以不敢上来。她说要等一个人那更不可能，你看路上完全没有学生，她说三点要去学校报道，你看现在几点?现在2时45分，离3时差一刻钟，一刻钟……天哪，我们跟你大伯约好三点钟在初三（5）班碰面的，到时要把你这个新同学介绍给大家的，哎，要开快点。”父亲加大马力，以最快速度往前飞驰。
第一次听到“花溪中学”这几个字眼的时候，程瑜曾幻想过那应该是一处被花草环绕，小桥流水的世外桃源。所以他真正到了这个地方的时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座古老的学校，建校不知都少年了，他的父亲在这读过书，他的爷爷在这放过牛，据爷爷说，他们小时候经常把牛赶到花溪山上，那里到处是青草，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那时山上到处可见山泉，渴了的话，往泉水边一蹲，手拢做瓢状，直接装几瓢水入肚，比现在大热天的吃冰棒冷饮都管用，那水很清很凉很甜。后来就被开发做学校了，不过当时是遭到很多人反对的，因为那边有埋了很多坟的地也被强行推了。当时很多人都去闹过，爷爷还曾扛着锄头去乡镇府门前随着人群挥舞，后来来了警察，拿着枪，大家才散开。后来爷爷就跟着爸爸一起去城里，每天接送程瑜，在家打扫卫生，看看打仗的电视，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但还是会经常跟程瑜讲他小时候的事，前两年爷爷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年轻时力大如牛的强壮小伙，而今也是白发苍苍，背似张弓，弯了下去，听力视力都大不如从前。所以对于程瑜被送到花溪中学的事，爷爷根本就不知道，若是知道，必定吵着同行，毕竟爷爷总是念叨“落叶归根”。
当程瑜第一次看到花溪中学的时候，他的心里是非常失望的。这跟他在城里读的学校根本就没法比。甚至于他的小学“师大附小”都比这个初中光鲜亮丽一万倍。这跟他读过的学习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这花溪中学连给自己的小学提鞋都不配啊。首先校园的大门都是倒了一截的，花溪的花字，都被埋了个草字头，变成化溪中学。一个满头银发戴副眼镜的老人，无精打采的斜靠在门口。父亲见状，赶快拉着程瑜下车，“这是爸爸的初中历史老师啊，儿子”程瑜立刻想起父亲曾说过年少时，有位老师经常上课跟大家说他自己刚初中毕业就来教初中，包揽整个学校历史，地理课。而他也就硬把历史课变成他自己帅氏家族演变课，说当年他的祖先本姓师，老师的师，因为被奸人所害，四处逃避，在一次被追杀时，灵机一动，巧妙的去掉“师”上面一横，说自己姓帅，从而逃过一劫；把地理课，成功的变成了从他家到师母家那段路的演变，说一开始去师母家时，自己太穷了，借他哥哥结婚的那条新裤子过山路时，新裤子竟然被滕草刮破了，自己大腿都挂出了血，却在发现裤子破时，没心疼自己不断涌出的血而是在大哭自己的新裤子是借的……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帅老师啊。
“帅老师，还记得我吗？”父亲一只大手迎上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用另一只手扶住镜框，认真的看，“你不就是，就是，就是那那……”老人家是太激动了，以至于半天说不出话吗？程瑜想。
“对呀，我就是那个上山打柴，下河摸虾，上课期间溜出去抓鱼的程疯疯啊，您对我的爱称是疯疯啊。”父亲激动的说。母亲不屑的撇撇嘴“总拿这些丢人的事到处说。”
然后就是父亲跟老头寒暄，这个那个，当兵，进城，娶媳妇，生了个儿子，儿子户口没迁过去，所以过来参加中考，就待一学期。说到儿子，父亲顿时拍拍脑袋，“我儿子今天要去班上报到，我们先走了，有空来城里找我玩，就住市中心，三附医院旁边，很好找的。你来省城的话一定要找我啊，你不找我我会生气的，那就是看不起我……”不知母亲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直接狠掐了这个疯疯一把。程瑜看着偷笑，这个父亲何时才能长记性，七大姑八大婆去自己家吃饭，借钱，看病，拖家带口在家里常住的事，他还是不长心啊。
然后就记得父亲带着自己直接来到一栋教学楼旁，爬上三楼，再右拐两个教室，便到了三（5）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