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山之上,宇文凌素终于悠悠醒来。醒来的时候,剪水正在门外煎药,呛鼻的苦涩烟味袅袅飘进屋里。宇文凌素躺在床上,侧望着女孩忙碌的背影,目光凝了几分寒霜。
剪水正掀起盖子的手忽然一抖,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便倏地回头,却见床上的少年正直勾勾的盯着她,舒了口气,走到屋里,剪水倒了杯水,递到床边,有些微愠的横起眉毛:“瞪什么瞪,吓死人了。”
见少年不回复,依旧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剪水无奈道:“起来喝口水吧,都三天了。”
“杜若呢……”
“原来她真的叫杜若啊,还要我说几遍啊,死了。”少女颇为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也要跟她一起去?愚蠢!”母亲看见那女孩的时候,就说她生前必定有着如杜若花一般的气质,便执意把她葬在了杜若花谷,却不曾想,这人原来真的叫杜若。
宇文凌素撑着身子坐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把她葬在哪里了?”
剪水微微挑眉,摇头晃脑的站起身,努了努嘴,满脸的挑衅:“你呢,要是乖乖起来洗漱吃饭喝药,我就告诉你,不然,你就这辈子都别想去给她上坟!”
“先带我去看她。”宇文凌素说这话时,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声音也虚弱的飘忽不定,却听得剪水不寒而栗,“不要和我讲条件。”
“嘿!威胁我是吧!告诉你,本姑娘从小就是吓大的,还怕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不成?”剪水咽了咽口水,双手环胸,眉眼里愠色更深。“我警告你,这里是薄山,是我的地盘,真惹怒了本姑娘,信不信我给你丢到毒后谷的后山让你被花吃了!”
“那你就不会救我了。”少年柔软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戏谑的嘲讽,也更深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威严,冷冷的睨着她,“先带我去看她,我会喝药吃饭的。”
剪水定定的看了他半天,终究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真是怕了你了。”
宇文凌素忽而曲起鼻子,皱了皱眉:“你的药煎糊了。”
“啊!忘了!”
清晨的凝露还未散尽,剪水便搀着宇文凌素到了杜若花谷,杜若花谷是整个毒后谷最美丽的地方,花一开便如数万彩蝶翻飞,花色如云霞般艳丽,轻柔飘美。杜若花谷在山的阴面,极少受阳,却依旧凭借自身的美丽,映照了整个山谷。在花谷中心的一颗年迈粗壮的老槐树旁,剪水停了下来,看着紧抿双唇的宇文凌素,轻声道:“你的杜若姑娘,就葬在这颗千年老树的身下,神树会护她平安的。”
宇文凌素木然的点点头,呆呆的坐下,靠着槐树根,手紧紧抓住土壤,陷进地里,眼里却一片冷然。杜若,陪了他整整三年的杜若,总是温柔莞尔与人为善的杜若,即便再苦再累也会笑着开解的杜若,死的那么凄惨那么痛苦!这笔账,他迟早要那些人血债血偿!暗自发下毒誓,少年的眸里噙上一层薄冰。
剪水见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犹豫了半天,还是靠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见少年依旧冰冷,忍不住撞了撞他的肩头,故作轻松:“人呢,生老病死都不可避免,你多多节哀。”
“……”
“你的……额,冒昧的问一句,是爱人吧……”见少年没有答复,剪水便看着前方的茫茫花海自言自语,“你的爱人去世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但是你比我娘幸运多了,你一定不知道,我爹,就在半个月前,被人砍了头,还诛了九族……”说着说着,本来调侃气氛的话语,却渐渐多了几分怅然。
剪水到底是个女孩子,纵是平日里对赵卫海有再多的厌恶,还是微微湿了眼眶,言语也愈发的哽咽:“我娘守了他一辈子,他什么都没给我娘,连和他一起死一起葬的权利都没有……虽然我娘平时不说,可是我知道,那个人被杀……她比谁都难过,诛九族都算不上我们娘俩……我们俩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
凌素听着剪水一字一句毫无逻辑的诉苦,本来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里,这一下也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人还希望诛九族带着自己的……
转过头,却瞥见女孩强忍着泪光的笑容,凌素低下眸,敛了一身戾气,幽幽道:“至少你还有你娘和那只大雕。”
“刁刁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娘的,刁刁属于整个薄山,我娘……”剪水抬头看着空中无忧无虑盘旋翱翔的大雕,又涌上一股哀思,“他们终究都会离我而去。”
许是不愿再谈论这般沉重的话题,少女拭了拭眼角,刻意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便又眼含笑意着看向凌素:“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道:“凌素。”
“嗯,好好听的名字,和你的容貌很相配。”剪水听罢只是点点头,又俏皮的眨了眨眼,“你多大了?”
“十八。”
“哈哈,太好了,叫姐姐,我可是比你大一岁呢!”
凌素微微有些诧异女孩平淡的反应,挑了挑眉,还是勾起了唇角:“你叫洛剪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额……”女孩噎了一下,苦恼的皱了皱眉,有些垂头丧气,“算了,我娘听见该是不悦了,你还是叫我赵剪水吧。”
“赵剪水……好难听。”凌素微微蹙起眉头。
“喂!”
看着女孩气的跳脚的模样,凌素也忍不住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却让本来咋咋呼呼的剪水瞬间看的怔愣。
“怎么了。”凌素挑了挑眉,伸出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
剪水缓过神来,脸颊浮上一片桃红,用力甩了甩头,昂起头道:“没什么,你,你该回去吃饭喝药了。”
偷偷瞄了少年几眼,剪水忍不住在心底叹息,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雕细琢的人啊!才微微勾起嘴角的笑容就已经如春风化雨一样让人陶醉,再想想自己粗厚的眉头,这老天真是不公!
凌素并没有多加在意女孩的反常,只是站起身,抱了抱那老槐树粗壮的树干,面色白了白,眼里噙了一层不知是泪还是霜的水光,牢牢的盯着这棵树,似是要刻进心里,这棵神树一定会守护杜若花谷的平安,希望杜若能在这远离纷争的地方,一世安稳,而至于谷外之事,他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
想着,本早已褪去的戾气和寒气又重新涌上凌素的周身,远远看着的剪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话,眉眼间也黯淡了下来。这个少年比她想象般还要深不可测,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参与会比较好。
“走吧。”告别完杜若,凌素转过身,语气平淡的伸出手。
剪水很自觉的抬了手扶着少年,两人不紧不慢的向着湖边精致的木屋回去。
“你是哪儿的人啊?”剪水有些好奇的问道。
凌素不动声色的迟疑了一下,才道:“长安。”
“哦,我和我娘就住在长安的郊区。”
“你娘是什么人?”凌素问出这句话,眸底闪烁着某种凛冽的光芒。
剪水有些心虚的打起了哈哈:“没有啊……我娘就是普通人啊。”
“这里是毒后谷,你说过的。”好整以暇的轻睨了一眼剪水,凌素的语气多了几分笃定的质问,“能在毒后谷救人,居住的母女,能与薄山神雕为伴的母女,仅仅是普通人吗?”
“额……”剪水被他堵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娘,是毒后洛羽吧。”凌素一边走着,一边看似风轻云淡的说着,“过去听到过很多关于她的传奇故事,本以为她已经消失于世了,没想到还能有幸为她所救……你爹是谁?”
一提起父亲,剪水就像刺猬一样周身散发着浓浓的警惕感:“关你什么事!”
没有忽略剪水抓着他肩臂的手一紧,凌素嘴角微微勾起:“被诛九族,一定是触犯了龙颜,能有机会触犯龙颜的,至少是六官中的大人物。”顿了顿,凌素紧紧盯着她的眼眸,“而六官中的大人物,没有我不认识的。”
“那又如何!你别以为我们救了你一命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警告你!最好别再打听我娘的事!”剪水松开了抓着少年的手,有些恶狠狠的盯着他。
不理会剪水的暴怒,凌素有些刻意的笑了笑:“你姓赵,六官掌司中只有地官府的大司徒卿和冬官府的小司空上大夫姓赵,而冬官府的那位,才不过而立之年。所以……”
“你闭嘴!”剪水压根就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年居然和庙堂之上的人有所牵扯,才会把赵卫海被诛九族的事告诉他,而此时,凌素的咄咄逼人,又让少女的心里又重新筑上一堵异常坚硬的墙。
凌素的话锋忽然一转,言语间也尖利了起来,不再温和:“难道你们就不想复仇吗?”转过身,眼中散发着寒气,不知是看着剪水还是看着别处,“难道你娘就心甘情愿与你爹阴阳相隔?你难道就不想杀了那害了你们一家的人吗?”
“够了!”
剪水刚刚崩溃的大喊了一声,就被母亲温柔的声音打断。
原来她和凌素早就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而湖中心的阁宇处,妇人正凭栏注视,一袭青灰色的麻布衣服,简简单单的簪子挽着略带白发的青丝,眼里一片平和的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注视着戾气深重的少年。
“剪水,叫客人到我屋里坐坐吧。”飘柔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娘,不用了!我来收拾他就好。”剪水恶狠狠的瞪了凌素一眼。
轻睨了一眼气的跳脚的剪水,凌素嘲讽的勾起嘴角,又敛了表情,恭敬的看着妇人,行了礼:“洛羽前辈。”
妇人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进来吧。”
“娘!”
凌素惨白着一张脸,幽幽的踏上石阶,身子疲乏,举步维艰。剪水在下面看着,也敛了方才的暴跳如雷,细细想来,母亲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就与一个无名小卒入房深谈的,也就是说,母亲也许对这人有什么了解吗。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剪水深深的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阁宇,转身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
“见过洛羽前辈。”
看着少年恭敬的礼仪,洛羽盘坐在榻上,微微牵了牵嘴角,抬了手:“二公子,不敢当。”
仿佛并不诧异妇人这么快就知晓自己的来历,宇文凌素平静的抬眸,直视着妇人,单刀直入:“既然洛羽前辈知晓我的身份,想必也听懂了我方才的一番话语。”
妇人虽然也身子乏力,眼神却清明的很,眸色深重的看着眼前柔弱少年:“世人皆传,二公子向来是菩萨心肠,至仁至善,大慈大悲,想不到竟也会有想要搅弄风云的一天。”
凌素轻咳了两下,抚了抚眉角,面无表情的冷然道:“马善人骑,人善犬欺。”
妇人已是尽阅天下事,自然没什么想不开的,只想着少年因失去挚爱,一时入了心魔,便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好言相劝:“所以你想推翻新帝。可推翻之后呢,天下岂不是又要大乱,那么届时,无辜的众生又该流离失所。”
“改朝换代必定会有牺牲,这些人的牺牲是为了换来一个新的更好的朝代,让后代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宇文凌素没有伸手接过茶杯,冷清的眸里没有丝毫的犹疑,“这个朝,我换定了。”
“难不成你想弑君篡位?”妇人的眼角突突的颤抖,惊诧的看向少年,端不住的茶水倾洒在衣襟上。
“这个位置,本身也不属于皇叔。”
“即便正如你所说,可是别忘了,你只是二公子,这个位置本身也并不属于你。”深深凝起眉头,洛羽试图提醒少年,他的身份并不是嫡长子。
“皇长兄软弱无能,不适合做一国之主。更何况……皇叔既可为新帝,我又有何不可!”凌素的眼底沁着一层深深的寒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妇人深谙个中道理,心下有些怅然:“不知道广陵郡王是不是这么想的。”
“他会同意的。”顿了顿,少年的语气比以往更加强硬,“我会让他同意的。”
洛羽叹了口气,从榻上直起腰背,揉了揉酸软的小腿:“你在我这里如此开诚布公的讲给我,就不怕我出了门便传信给朝廷或是广陵?”
凌素倒是回答的坦然又笃定:“你不会,朝廷与你有杀夫之仇,至于皇兄,则与你毫无干系,而你,想把女儿托付于我。”
没料到少年心思细腻的已然洞察了自己的打算,洛羽心下大惊:“你威胁我。”
“我只是道出了事实。”
稳了稳心神,洛羽轻轻摇头:“即便我此前确有把剪水托付于你的想法,可是现在看来你戾气深重,复仇心切,作为母亲的考量,此刻你并不适合照顾我的女儿。”
“今日见洛羽前辈,体虚乏力面色萎白,恕晚辈直言,怕是命不久矣。剪水姑娘看起来并不精通毒术,而今世道纷乱,独身一人,总不如有所依靠。”
“你……”
“前辈如果只是担心我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利用剪水姑娘而不敢轻易托付于我,那便是多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宇文凌素便是要扯进肮脏的泥潭,也断然不会拖剪水姑娘一丝一毫。”少年打断了洛羽的话,字字铿锵而成,眼中无比认真,这一刻,他仿佛还是宫里那出于泥而不染的冰清公子。
洛羽沉默了许久,窗外溶洞的水滴到寒潭,渐起涟漪无数,两个人彼此对立无言。
洛羽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这个如今性情大变的王室公子正在和她做一场礼尚往来的交易,他要她作为毒后的力量与江湖人脉,而她唯一所求就是女儿有所托付。他在赌,赌她对自己生命的信心,对女儿的担忧。
“你赢了。”缓缓说出三个字,洛羽心里无比感慨,果然是沧海桑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天下,确实该换代了。
听到洛羽终于吐口,宇文凌素一直紧悬的心才终于放下,紧攥的手心全是沁出的冷汗,面色却依旧淡定,勾起嘴角,仿佛一切都是他胸有成竹水到渠成的事一般。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站起身子,虽然还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少年对视,可是洛羽的气场却依旧丝毫不输年轻的凌素。
少年轻挑左眉,薄唇冷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