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萌生造访天一阁的念头,还是从读了余秋雨先生的《风雨天一阁》开始。
去年秋天,终于有机会来到宁波,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就是天一阁了。当时我们在宁波只有两天的停留,要去的地方很多,而我竟然去了两次天一阁。第一次是集体造访,在导游的率领下,大家赶路似的,匆匆忙忙,气喘吁吁地走完天一阁。然而,从天一阁出来后,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去过了天一阁的感觉,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它没有给我任何冲动。也许,这种造访的方式是不对的;也许,只有静下心来,以一个读书人的敬畏和发自内心的虔诚,与天一阁单独对话,才能产生心灵的碰撞?于是我决定重来。
江南多雨,本来平时就游人不多的天一阁,在雨天游人就更少了。又因为我去得过早,整个天一阁里只有我一个人,除了雨声和我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我的呼吸有些紧张起来,仿佛一个未经允许便闯入私家宅院的不速之客。我极力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惊醒范钦的酣梦。
范钦这一睡,就是四百年。
范钦是明嘉靖年间的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虽然掌管兵部,却对书籍有着执著的偏爱。为官几十年,宦游近十省,悉心搜集各类典籍,终成天下第一。我在猜想,想他宦游路上,别人一车车珠宝,而他却一车车书籍,旌旗漫卷书香,是何等的儒雅;想他当一本好书千辛万苦搜寻而来的时候,老人家是怎样的欣喜,双手轻抚,百般端详;想他如何在秋高气爽的庭院,晾晒那些发黄的书籍,微风吹来,书页发出迷人的声响;想他夕阳残照,漫步林阴,思索着如何使得这些书籍千秋万代保存下去;想他筹划着如何建一栋漂亮的藏书楼,像汉武大帝那样金屋藏娇;想他如何煞费苦心,在子孙中寻找一个可以信赖之人,将一生所爱相托……
也许这就是上苍的公平,当它给予一个人快乐的同时,一定还要给他以烦恼。不是吗?当一个人还是穷光蛋的时候,他也有快乐,甚至死时也会毫无牵挂。而当一个人有一大批财产并希望这财产传承下去的时候,烦恼便随之而来。范钦的每一天并不都是快乐的,他之所爱,后代们能完好地保存吗?他们会遵守他的嘱托吗?范钦害怕死亡,他想和这些书籍同在。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寻找一个可靠的继承人。弥留之际,他把家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万卷书籍。然而,当长子范大冲从他手中信誓旦旦地接过书楼的钥匙的时候,范钦的双眼还足充满着疑虑。
一场永无止境的接力赛就这样开始了,我为范钦有这样的孝子贤孙而感动。天一阁薪火相传,这一传,就是四百三十年,一十三代人。
高大树木遮掩下有些阴森幽暗的天一阁,在雨天就越发的阴森幽暗了。四百年之后的我,寻着范钦当年的脚步,战战兢兢于天一阁这座读书人的圣殿之下,吮吸着弥漫于空气之中的淡淡而又遥远的书香。哦,这就是天一阁,这就是我梦魂牵绕的天一阁。然而,当我真正走近的时候才发现,它竟然离我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陌生,本以为会一见如故,没诚想它却那样冷漠。
让我吃惊的是,园林化的天一阁规模越来越大,而作为藏书楼的天一阁却越来越小,它蜷居一隅,被假山和假水所包围,被花草林木所包围,被全然不相干的亭阁楼台所包围,被一座喧嚣的现代化城市所包围,被滚滚的商潮和横流的物欲所包围。本来应该站在舞台的中央,却被挤到了舞台的一角,拥挤得你竟然无法拍出一张像样的天一阁的全景照片。这里有从宁波各处移植来的景观,有尊经阁、百鹅亭、千晋斋,有花轿厅、状元阁,有近几年修建的南园、东园,使得天一阁越发显得孤独和瘦小,以致许多人游览过后竟然不知哪里是藏书的天一阁。尤其是秦氏支祠的戏台,它以自己的金碧辉煌,向人们炫耀着金钱的魅力,嘲弄着读书人的寒酸。
让我吃惊的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殿堂里,竟矗立着一个规模颇大的麻将展馆,其展览之详尽,其雕塑之精美,使得天一阁黯然失色。无底下再也找不到如此不和谐的整合,许多游人麻木地走完天一阁,只有到了这座麻将的展厅,才会眼睛一亮,兴趣盎然地拍照留影。天一阁的尊严在这里荡然无存,读书人的斯文在这里被击得粉碎。我不明白,麻将已经成为戕害国民精神的首恶,却被引以为骄傲的国粹,在这座藏书楼里大放异彩。
让我吃惊的是,人们所盛赞的天一阁藏书对大学者的开放,其实并不是什么伟大之举,不过是一些人的自我炫耀罢了。因为只有向极少数人的开放,才会彰显极少数人的荣耀。难怪他们要有“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感觉。于是,黄宗羲上去了,全祖望上去了,袁枚上去了,郭沫若上去了,今人余秋雨也上去了,所以他要在《风雨天一阁》一文中借黄宗羲登楼事洋洋自得地说:“从此以后,天一阁有了一条可以向真正的大学者开放的新规矩,但这条规矩的执行还是十分苛严,在此后近二百年的时间内,获准登楼的大学者也仅十余名,他们的名字,都是上得了中国文化史的。”
让我吃惊的是,天一阁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受到妥善的保护,范氏家族维系这座楼阁,已经筋疲力尽,年久失修,书籍被盗,楼阁倒塌,风雨飘摇。若不是社会的赞助,这座楼早已颓倾。清乾隆三年,学者全祖望在《天一阁碑目记》中痛心地指出:“惜乎鼠伤虫蚀十之五。”光绪三十四年,学者缪荃孙在宁波太守的介绍下,登上天一阁。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开橱但见书帙乱迭,水湿破烂,零篇散帙,鼠啮虫穿。”学者赵万里登阁后长叹道:“东西两间共有十个大柜,里面足足装了两千多种破的、烂的、完整的、残缺的等各种不同年代的书。”一位参与天一阁古籍整理的专家说:“现在不少书籍蠹蚀极为严重。若把纸包一打开,就可能会碎成‘片片纸蝶’。”而且,“天一阁藏书受蚀严重,不少已经板结成块,书楼工作人员有时一天也揭不开一页。”
让我吃惊的是,如此多的书籍,范家的子孙竟然没有出一个大学问家,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他们可以贫困,可以没有吃,可以没有穿,但唯独不可以没学问。几百年来,就连那些天一阁藏书的书目,竟然都是外人整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范钦的子孙中有的不仅从来没有看过里面的藏书,还有的竟然目不识丁。一次,范氏后人陪学者缪荃孙登楼看书,让缪荃孙深感意外的是,范氏子见书不能捡,余告之,乃抽出,再捡再阅,范氏子挽余自抽,盖目不识书者。”这些话记载在缪荃孙所写的《天一阁始末记》这篇文章中。缪荃孙是光绪二年的进士,著名学者,他所记之事,不会是凭空杜撰吧?清朝秀才王定洋,发出这样的感慨:“积德与儿孙,儿孙享其福,积书与儿孙,儿孙不能读,试看当年范司马,藏书空满天一阁。”
让我吃惊的是,任何一种收藏都必须有足够的资金作保障,范饮究竟哪来的那些银两?想想看,七万余册书籍的收藏,需要多少钱财?一座盖了五年且风格独具的藏书楼,需要多少钱财?分家的时候,把家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白银,一份是万卷书籍,这万两白银又是从何而来?另外,范钦死后,范大冲又拨出百亩良田,用作书籍保管的费用开支,这百亩良田又从何而来?我不能不想,即便一个多年为官之人,他的俸禄究竟能有多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难道仅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我不愿意破坏范钦在我心中的形象。